3-20 在遮荫的栗树下,你背叛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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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第二次来到了友爱部,总席并没有跟着他一起过来,毕竟他的丈夫每天有太多东西要忙了,妻子的死活恐怕不是什么非常要紧的事情,况且自有人会向他报告一切。 “W-7232,抬头!纸条是谁写的?” 没有人来,不远处铁栏杆紧闭,七二抬起脸,向发出声音的光幕看去。 他现在呆在一个很狭窄的牢房里,不存在窗户,他不记得自己被关了多久,牢房里的光线没有变化,七二只感觉越来越饿。 被丢在牢里的这段时间,无人理会他,他一个人想了很多。这里面阴冷潮湿,七二小腹和腿上的伤口一阵阵地疼,思绪总是会被打断,又艰难地接上去。 有时是早已模糊的、仿佛来自童年的片段;有些画面鲜亮喜悦,是被授予少年纠察队队长,无比自豪的那几分钟;进行反性游行时的声嘶力竭;扭过头那一瞬间艾尔的嘴唇擦过去,愕然睁大的绿色眼睛。 “我永远不会背叛你……我要保护好你。” 两人被思想警察强行扭走的前一刻,艾尔附在他耳边,飞速地轻声丢下这句话。 他可以相信艾尔吗? 但无论如何是自己对不起他。如果可以,自己愿意把所有罪行揽过来,电击也好,送去强制劳动营也好,千万不能连累这个宛若“好友”一样的人…… “纸条是我写的。”七二没有犹豫地回答道。他现在身处友爱部,这是没有人能隐瞒罪行,不感到害怕的地方。 但不能说真实意图——性欲是思想罪,如果已经进展到了情欲,那简直罪无可恕。 “你知道你写了什么吗?”光幕那头的声音猝然冷下来。 “我知道……”七二咬咬牙,他清楚那个字条说不定已经被无数人审阅过,此刻羞耻这种情绪没有意义,“‘我爱你’。” 在从前,他从来没有对这三个字抱有别样的情感,毕竟这句话只会出现在每周的全校思想动员大会与雷打不动的仇恨时间里,他站在最前方一遍遍地宣誓对国家、对政社、对总席的爱,这个字的背后是极度狂热的崇敬与仰慕;在与总席结婚的短短几周里,他即使察觉到自己的感情开始变质,也不愿去往那个可怕的方面深思;现在,他终于有勇气写出来了,可与这三个字相联系的却变成了黑乎乎的牢房与完全想不到画面的,同样黑暗的未来…… “我爱你。”七二牙关紧紧咬合,脸上肌肉僵硬,瞳孔中暖棕色的光晕像是停止了流淌。 “你写给谁的?”光幕那头的人问。 “给政社……和总席……因为我发自内心地敬仰……” “撒谎!”光幕那头人怒喝道,七二猝然停下来,又很快鼓起勇气继续: “我没有说谎,我一直敬爱政社和国家,包括总席。那张纸条只是和同事聊天,想要表达自己的忠心……写下来的,没有别的意图。真的。” 他努力想要把这三个字扭转成对一种纯洁得无可挑剔的感情,营造成自己对国家对政社的“大爱”。 尽管他知道,落笔的那一刻,他脑中浮现的是那双再熟悉不过的黑眼睛,他的爱也和“纯洁”毫无关系。 我想去亲他,咬他,也想让他对我这么做,像对一个人,对丈夫的妻子一样…… 可是我瞒得过去吗? “对政社献忠?那你和A-0052离得那么近,举止那么暧昧?”那个人冷冷道,“不要做妄图糊弄政社的事情,没有什么是我们察觉不到的,你那些肮脏的小心思大家早已一清二楚。” “……” 冷汗不自觉顺着脸颊流下来,七二紧盯着光幕,那种熟悉的,仿佛一只脚已经踩进了坟墓里阴冷又爬上脊背。 ——这场审讯从一开始就不是来听他解释的,尽管只有监听器,具体发生了什么政社根本不清楚,但他们恐怕早已宣判他有罪了。自己的挣扎在他们眼里是不是可笑的自不量力? “那……那我会被怎么处理?”七二问道。 他并不认为政社要给他判罪有什么问题,虽然他觉得这不合理不对劲,但这么多年来,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那些犯了通奸罪情欲罪的政员,不也通通受到惩罚了吗。 “怎么处理?”光幕那头的人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没有这张纸条,你和A-0052将以通奸罪处理,判处强制劳动十年;可纸条上的字证明,你们犯了更可怕的错误。” ——性欲是思想罪,如果已经进展到了情欲,那简直罪无可恕。 “……是说我会死吗。”七二哑着嗓子问。 “当然没那么轻松。” “……那请您说吧。”七二说,“但一切都是我的错,和我的同事没有关系,惩罚完我后,希望您可以放了他。” 光幕那边的人沉默几秒,突然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道: “W-7232,其实根本没有证据证明纸条是你自己写的,不是吗?” 七二一愣。 “字条证明,你们中有一人犯了更可怕的错误。”那个人重复了一遍,语义发生微妙的改变,“不是你写的,就是你的奸夫写的。其实你有两个选择,你们有两种结局。” “要不然,就像刚才那样,你承认字条是你写的,你对某个人——你的丈夫或者奸夫——产生了情欲,你会被强制离婚,并送往盐矿场义务挖矿二十年,一切惩罚落到你头上,而A-0052无罪释放。” 七二沉默着没有说话。这本来就是他应得的下场。 “或者——你也可以指控你的奸夫A-0052,告诉我们,那张纸条其实是他写的,是他写给你的。他用纸条向你求爱,被你拒绝了。” “犯下一切罪行的是他,只有他。” “那么A-0052将被送往盐矿场劳动,你会无罪释放。” 七二猛地抬头:“你们,你们这是——” 这是让他为了自己脱罪而去陷害艾尔? 这完全是颠倒黑白,扭曲事实!自私地为了自己的自由,而把从来没有害过他、还想着保护他的人推入深渊? “不,不行!”七二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做不到,我承认,我承认!一切都是我做的……” “‘快乐房’。”光幕那头的人突然道。 话音戛然而止,七二的神色仿佛被人直接掐断了喉咙。 “如果你坚持要揽下一切,鉴于产生情欲是重罪,送往矿场之前,为了保证政员的‘好思想’。”光幕那头的人道,“你要去一趟快乐房。” 快乐房。这是什么地方? 它在友爱部里面,但似乎没人能比划出房间的具体位置,它是一个无法说出口的噩梦。它代表着极致的—— 钥匙插进锁孔中,牢房门被一把推开,几个军方并警卫走进来,两个身材壮硕的男人走向七二。 “等等,等等!”七二猛地站起,仓皇往角落里躲去,“不要,我真心忏悔我的罪行,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了我犯的错,不要带我去那里好吗?我有错,我错了!” 快乐房。是没有尽头的拳打脚踢,落在身体每一寸皮肤的钝痛吗?是橡皮棍、铁链、皮靴吗?是像个畜生一样在地上翻滚嚎哭着求饶吗? 不是,不止于此,远比这个更可怕,是,是—— “快乐房。”光幕那头的人说道。 “不要,求求你,别带我去!”七二直接砰一声跪下来,不知道为什么,只是听到这几个字,他的心脏就一阵阵抽搐,仿佛被人用力握紧再拼命挤压,血肉下一秒就会直接迸溅出来,“你们把我抓去挖矿吧,二十年,三十年都可以,一辈子也行,我不想去那里,求求你们,卖了我或者直接杀了我!” 七二哭了,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眶里滚落,他崩溃地用手抱住头,想要把自己蜷缩成一团。一般人做这种动作只会显得懦弱又狼狈,而七二的脸颊苍白,两眼通红,锁骨从衣领里直直地凸出来,呈现一种濒临碎裂的美感。 他好不容易才从那个地方……他已经…… 两边肩膀被直接扣住,警卫就要把他从地上拖起来,七二死死地抱住旁边单人床的铁质床腿,怎么拽也不松开。 “快乐房。”光幕那头的人说道。 七二浑身都在发抖,那种幅度简直像癫痫病发作,他已经哭得喘不上气了,仿佛他要被带过去的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个会被千刀万剐的可怕炼狱。 不行,不行,他决不能去那里,随便什么人也好,让他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是的,过去都被抹掉了,可只要一听到这三个字,不要说什么快乐,他痛苦地恨不得一头撞死过去。 七二快要力竭了,警卫抬起脚,想要踩断他抱住床腿的手指—— “我,我承认!那张纸条是艾尔写的!” 光幕那头瞬间安静下来。 七二还在哭,他的防线已经被全部打碎了,第一句话出口,后面也愈加流畅起来,“是他写的,他说他爱我!我,我拒绝了,我没有犯罪,都是他,是他引诱了我……” 把他往上拽的力道消失了,七二猛地跌回地上。 光幕那头闪烁两下,牢房里一时呈现出死寂般的静默,只有七二控制不住的哽咽声伴着警卫的呼吸声。 “很好。”不知多久过去,光幕那边的人开口,“你选择了另一个结局。W-7232,政社忠诚的政员。你会被无罪释放的。”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铁门打开又关上,本来趴在地上的七二抬起头,看向粗壮的,一路延伸的,仿佛没有尽头的黑色铁栏杆。 光幕里传来电流的滋滋声,紧接着,它放了一首调子,不是什么,粗哑的,悠缓的—— 在遮荫的栗树下, 我背叛了你,你背叛了我; 他们躺在那里,我们躺在这里, 在遮荫的栗树下。 七二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他觉得攥住心脏的那只手捏得越来越紧,太阳穴一阵阵钻心的剧痛,像是锥子刺进脑子里再狠狠搅拌。 他五指攥成拳,就要直接捶向自己的太阳穴。挥到一半,被一只手轻松拦住了。 七二抬起头,只见总席穿着那身军装,肩背挺拔,皮靴锃亮,正低头看着他。 “您,您……”七二发现,此刻看见自己的丈夫,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喉头的肉在痉挛中挤成一团,声带只能震动出一点气流。 “不哭了,七二。” 总席一把抱起他,去亲他的眼睛,吮去眼角的泪珠,可是眼泪流得太快了,怎么也吻不干净,“乖孩子,没事的,不要想太多。” 七二抓着总席的衣领,把本来连褶皱都没有的衣料抓得皱巴巴的,他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双黑眼睛,像是看到了黑沉沉的能溺死人的夜色。 “你已经累了。和我回家睡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