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云南省，河县，期望小学教师宿舍内。

    徐妍放下了自己的备课本，站起身来推开了窗。

    窗外星子点点，夜色幽幽，空气中弥漫着土腥气和不知道从哪飘来的肥料味，像是最寻常田间的影像，只是偶尔会有一两声有路过的车声响起提示她自己其实身在城镇之中。

    徐妍望着窗外忍不住叹了口气，侧靠在窗框发起了呆来。

    她是两个月前来到河县支教的，其实最开始来这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支教，而是抱着逃离城市喧嚣和熙熙攘攘的人群这种想法跑来旅游的。

    徐妍刚毕业也没多久，在来河县前在海市上了几个月的班。

    公司在市中心繁华地段，但是工资却没地段那么光鲜亮丽，一个月五千多，一多半都要付给房租，还是老破小的旧房子，统共也就五六十平米，一个月纯房租就要三千二，还不是独居，四个姑娘每次交房租那几天都唉声叹气，一个个嘬着牙花子感叹“海市的钱海市花，一分别想拿回家”真是句大实话。

    工作也不省心，天天都要开会，天天都要加班，面试时说好的朝九晚六，干完就走，结果真的上工就成了上到九点再考虑要不要走，一周打卡至少六天。

    有次工资延发，徐妍把全身上下每一张卡都搜干净了，还是凑不出下个季度的房租，一气之下干脆搬走，选了个离公司巨远的郊区别墅去住，房租比之前还少点，而且空间大、人少，一层一个洗浴间，物价便宜，绿化还好，刚搬家那几天觉得自己之前真是个傻逼，干什么非要去哪几个繁华辖区住，早点搬来郊区该有多好。

    结果没两天就发现自己确实是傻逼，郊区住的好是好，但是离市区太远了，每天上下班光单程就要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一天里得有三个小时以上都用在路上。

    而且早晚都是高峰期，地铁里人挤人人压人，一个个挺胸收腹肉贴肉，连换乘都得挤在人群里跑。

    后来老板还嫌弃她每天下班的时间比往常早了点，话里有话地说觉得她这段时间状态不太好，要好好调整调整，不然显得不合群。

    徐妍憋了半天，跟老板提了自己搬家的事情，结果人老板说这是她自己的问题，年轻人要吃得起苦，有问题要努力去克服，还说他知道这附近其实也有一些小区有房子可以租，房租好像也是两三千。

    徐妍听了，问老板要了中介的电话，抽了个午休时间去看了房子。

    跟着中介去找房子的时候还在心里琢磨着等会怎么去拍老板马屁，说到底还是本地人混得开，心也善，还为员工解决住宿问题。

    结果开了屋子的门才晓得里面的道道，老板说的确实没错，小区就在公司边上，步行大概十分钟就能到，外观看起来也没那么破，就是普通的七八十年代建的老小区，但是里面那就是另一个世界了，本来三室一厅的屋子被各种木板隔墙分割成了各个小房间，一个屋子七八个小房间，小房间里狭长而逼仄，只能摆下一张单人小床和一个小衣柜，毫不夸张地说，人进去连转个身都困难，而且整间屋子只有一个公共卫生间，七八个人混用。

    中介说要是想要独立卫生间也可以租主卧，主卧是带个独卫的，就是房租贵点，一个月五千。

    徐妍心头的火噌噌噌就上来了，回去公司一个字都没说，连老板过来问候她房子看得怎么样了她都假装没听见，起身假装自己去上厕所。

    在马桶上坐着的时候心里不住泛酸，眼泪止不住的就往外流，觉得自己真是活得连狗都不如。老同事工作之余聊天常常聊自家养的猫怎么了，吃得了什么，用了什么，还要添点什么。徐妍最开始听的时候还挺乐呵，她也喜欢猫，小猫猫毛茸茸的，多可爱啊，而且现在人也流行养猫，网上随便一搜都是各种的可爱猫猫图，各种视频号里也都会有只猫。

    徐妍刚上班那天听着同事的闲谈就给自己下了个目标，现在毕业了，上了班赚了钱，她第一个梦想就是要养只猫。

    可是现在呢？

    别说猫了，她连自己都快养不起了。

    徐妍在卫生间里憋着声哭了半个多小时，直到后来有同事来拍门，她才晃悠悠站起身，回到工位上加班。

    后来回到家里，躺在地板上就又哭了半宿，感觉自己快要被这个城市吸干了，真的要干了，感觉自己连思考都快不能够了。

    于是辞了职，收拾了行李，就着兜里攒下的不到两个月的工资，说走就走。

    想到这里，徐妍忍不住又叹了口气，心里想，“大城市是不是就是容不下我呢？”

    想了想又觉得，大概是的，不然她怎么就跑到河县来了呢，这可能就是命吧。

    河县是个偏僻的小地方，人都淳朴，要么穿得一身款式老土的衣服，要么就是一声黑布里掺着各种花道道的少数民族服饰，表示隆重最多再在脖子上戴点丁零当啷的银饰项链，怎么看怎么乡野，怎么看怎么跟什么”时髦、国际、光鲜亮丽”这种词相去甚远。

    徐妍刚开始来的时候看见这个风貌还觉得舒适，心里头想，“光鲜那都是给别人看的，生活还是要自己去过才行，别看海市里人人都衣着华丽脚踩高跟鞋噔噔噔蹬得天响，其实要走远路走长途，还得是穿运动鞋。”

    甚至看见镇里的希望小学招老师的广告，徐妍也觉得充满希望，“支教呢，多好的事啊，为国家扶植栋梁，就算教不出栋梁，还能为国家的小花小草小狗尾巴草浇水施肥呢。”

    可是日子一长，还是生出几分后悔的心来了。

    到底是年轻姑娘，再怎么安慰自己，心里头还是想要人人称羡的生活，漂亮的裙子，还有流行的首饰玩具小玩意的。

    而这个偏远的县里，连网都不通畅，不知道是不是基站没覆盖到这里，自从来了河县，徐妍的手机信号就没满过四格，那个表示网速的小角标还经常从4G跳成意味着连不上网络的E，别说抖音快手小红书，她连UC都经常上不去。

    徐妍靠在窗前望着天，觉得满眼迷茫，想半天都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想要什么，又该往何处去。看着看着，突然觉得眼前一闪，视线里好像有颗星星蓦地闪烁了一下，像是灯泡跳闸。

    徐妍眨了眨眼，怀疑今晚是不是有流星，正想打开手机搜一下突然被人拍了下肩。

    徐妍吓得一哆嗦，差点把手机给掉地上，转身欲怒，一抬眼就看见学校的校长站在自己眼前。

    徐妍赶紧把快要出口的话给咽了下去，继而去问，“怎么了，姚校长？”

    来人是个五十岁多的男人，长得干瘦，皮肤黝黑，唯独一双眼睛特别有神，像是随时在心里打着盘算一样，一脸精明相。

    这人真是这间希望小学的校长，姚立宗。

    他对着徐妍笑了笑，把一张单子递给她，嘴里说道，“小徐老师，明天有一批爱心人士给我们捐的物资要送到了了，原本是我要去阿宝镇上领过来的，不过镇上的领导突然说要我们和那边基金会的人吃顿饭，还要住几夜，我一时半会就走不开了，但是东西急，只能想能不能请你替我代表学校去跟镇上那边发东西的人联系，先把东西运来我们学校。”

    徐妍接过单子，看见上面一堆的什么牛奶面包、书籍还有砖头水泥什么的，有点摸不着头脑，“啊？是要我把东西拿到班车上一起带回来吗？”

    “不是，那肯定不能让你坐班车回来啊，这还有泥瓦石材呢。”姚校长指了指单子上的建材物资栏，笑了笑。

    姚立宗的面相其实偏精明，不笑的时候带了点不好惹的气场，可是不知道是咧嘴的弧度太大还是眼睛眯得太小，他笑起来整个人都平添了一身憨憨的感觉，挺像玉器上雕的那些弥勒佛。

    姚立宗继续说，“那边已经联系好了货车师傅了，东西是他们用大货车运过来的，但是需要我们学校出个代表到镇上签收，表示东西确实是从镇上被我们学校领走的，他们的爱心物资是送对地方了，东西也不用你搬，你去明天早点起，去镇子上签字确认，然后跟着货车一起回来就行了。”

    原来是这样，徐妍连忙点头。

    等送走了校长，她才终于仔细看起了那张爱心捐赠物资名单。

    徐妍在单子上一项项看过去，觉得有点奇怪，“海市？海市现在不是封了吗，还能发货吗？”她仔细去看，发现这从海市运来的东西还是个刚才姚校长指出来的大件。

    “水泥粉为什么要专门从海市运过来，不能直接拿钱在当地采买吗？比外地便宜还不要运费。”

    徐妍看着捐款人那栏上写着的“胡贵胜”，心里忍不住嘀咕。

    这个胡贵胜是海市某个水泥厂的厂长吗，自家厂子里的货捐给外地希望小学，只用成本价，而且有自己的运输渠道，所以才大老远的把东西巴巴送过来。

    看完大件，徐妍又看向捐书那一栏。

    捐来的书倒是五花八门什么方向的都有，有小学教辅书、还有童话、谚语、神话传说、十万个为什么之类的课外书籍，只是价格都不便宜，一本儿童插画本就要二十五块。

    “嘶……”徐妍倒吸一口凉气，心说现在小孩的书还真是不便宜，在她印象里，三只小猪这故事加起来都不到五百字，五百字，一张A4都印不完，画成插画童书居然就要二十五块，这就叫文创的力量吗？难怪淘宝上文创相关的东西都死贵死贵的，巴掌大的小本子就能卖两百多。

    徐妍一边感叹文化的力量真伟大，一边庆幸还好自己平时都在网上看电子书，盗版的，不用花钱。

    名单看完，徐妍对明天要领回来的东西心里有了数，于是心下稍安。

    她把那张纸往桌面上一放，拿了支笔压着防风吹跑，然后一转头打算收拾收拾先睡觉去了。

    她身后，窗外的星子依然灿烂，而那一片灿烂里，正有一颗越发明亮，像是突然被加大开关小夜灯，把周围一片的黑色都衬得浅淡了些。

    如果此刻有一位天文爱好者恰好抬头，一定会惊讶，今天的星星好像有些奇怪。天空中最亮的那颗居然不是北极星，而是它周围那把勺子形状里的第一颗星，贪狼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