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嫧善(三十六)

    嫧善(三十六)

    正午时,嫧善才昏昏醒来,屋内暗淡少光,且寂静无声,窗外却有尖利的秋风在嘶吼。

    就在嫧善以为屋内无人时,便在转眼之间看到了长桌边的人。

    长桌临窗,小窗微开,一线光沿着窗缝漏了进来。

    秋风不定,吹着那束光来来去去。

    光线摇摆不定,便将在那光线之中躬身坐着的无尘也照得明暗参半。

    眼前人是梦中人,心中情堪比梦中情。

    嫧善在恍惚之间并不十分分得清梦境与现实,便被梦中情致一径牵引,变做本体,也不顾身上的乏痛,只是挑高着步子跃至无尘膝头,转一圈踩一踩,垂着尾巴卧好——

    她原本应该是抱着尾巴睡觉的,但如今长尾已断,她抱不了了。

    无尘原本正专心,冷不丁被她一扰,便也无心其他。放下手上的活计,为她理毛挠痒。

    眉眼柔润之间,将她伺候得连连打滚,甚至露出雪白肚皮来赏他抚弄,并着喘息,眯眼嘤嘤地撒娇。

    无尘亦被她逗得心情大好,她撒娇,他便从胸腔里渗出来些轻笑,那笑声从胸腔里震出声来,嫧善痒得爬起来去够他的脸,用自己毛茸茸的一张脸去蹭他,又是喜又是乐。

    全翠微山也只有她一只狐狸如此爱娇。

    无尘与她闹了一阵,怕她身上难受,强将她抱上床要她歇着。

    嫧善于是乖乖偎着他,手挽着他的衣袖玩,脸上的笑压也压不住,忍不住便要抬头看无尘,却见他的目光只是远远地落在窗外,神情之中似有所思,眉宇中间有忧虑。

    嫧善略略思索便明了。

    他这次回来得匆忙,必是因为知道自己受伤,他不得已扔下天宫诸事下界来救自己。近来自己频频梦到似是前世今生之事,想来也是因为天宫里有大变故才致如此。

    如此想着,便问了出来:“无尘,你再何时回去天宫?”

    无尘听后有些摸不着头脑,一脸疑惑。

    嫧善颇有些善解人意地说:“我看你愁容满面,定是天宫有什么麻烦事了吧?”

    她尚不知她口中的“麻烦事”有多麻烦,只是存了心思要宽慰他,便仰起身子在他脸侧一吻,又躺下去,牵着他的手,慢慢将梦中之事说与他。

    “这几月来,我常在梦中见到你。有时你似乎是一条青蛇,我虽不认得,心里却明白那是你。有时你是天宫的神仙,青白的衣袍,住在一间宽广的宫殿里。”

    无尘满脸惊骇,问她:“除了这些呢?还有什么?”

    嫧善将他的手枕在自己脸下,认真地回忆:“唔,梦到你和一只狐狸吵架来着,你不给她饭吃,她饿得都瘦了不少,皮包骨头,可怜死了。”

    无尘脸上的惊诧稍稍退去些,似乎也回想起来了那个月夜。

    一手扣着她后背,将她揽至身前亲一下,语气轻快道:“你说的很不错,小狐狸可怜,我也心疼。只是我哪里舍得不给小狐狸饭吃,我只有怕她不吃的,恨不能一天十餐,餐餐不落 。”

    嫧善将过错推给他,心情大好,便继续使坏,“后来小狐狸幻形,一丝不挂地坐在你怀里,你还给那小狐狸精做玩具!”

    越说越觉得是无尘对不起自己在先,她似乎觉得在那遥远的天宫里真的有这么一个小狐狸精住在无尘的府邸内,享受着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

    无尘笑出声来,捏一捏她鼻尖,看她不悦地一耸一耸,怀里的小狐狸甚至因为委屈,那小巧的鼻尖都有些泛红。

    无尘低头吻了吻那鼻尖,一言不发,从怀里取出一物,随着无尘的动作,嘀铃铃地响。

    嫧善被那铃铛吸引了视线,待她看清,脸上的委屈瞬时被惊喜替代。

    竟是梦中所见那小狐狸常玩的小老鼠。

    嫧善抱着小老鼠左右翻看,头都抬不起来,“你怎么会将它带来呀?”

    无尘脸不红心不跳,随口说:“府邸里的仙使收拾东西找见的,我想着你许会喜欢,就带来了。”

    嫧善抬头望向无尘,因着太过激动,原本有些苍白的脸如今红扑扑地,双眸晶亮,“无尘,多谢你。”

    无尘但笑不语,只是将她揽了揽抱入怀里。

    嫧善继续玩那小老鼠。

    无尘借着抱她,探了探她的内力,并无增涨,甚至还因伤减了许多。

    那么,她如今忽想起从前之事,是为何?

    她的记忆被消原是天帝之意,若此事不是天帝授意,总不能是偶然?

    /

    嫧善抱着小老鼠玩了一会,又昏昏睡着。

    双眼合上又睁开,她直觉今日似乎不能如此荒度。

    无尘见她与那只小老鼠玩的开心,便又去在长桌边坐着。

    直到听见身后的声响。

    转身一看,嫧善正在床上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扭曲着。

    无尘问她:“你这是什么新奇武功?”

    嫧善也惊诧:“这也是一门武功吗?”

    无尘更不解:“那你这是?”

    嫧善将自己的腿从脖子后放下,原本散在肩上的长发被蹂躏得乱飞,沾在脸上拨都拨不开。无尘看她手忙脚乱,便起身去帮她拢起长发,从怀中取出一根丝绦将发束好。

    嫧善这才说:“睡了两日,睡得身子都僵了,我抻一抻筋骨,活动活动。”

    无尘笑不自已,迎着嫧善颇有些呆呆的表情吻了上去。

    辗转几次,嫧善越发昏沉,靠在无尘身上,红唇潋滟,春光满面。

    只是不住的喘息。

    无尘却笑她:“是该去活动活动了。”

    遭来嫧善的白眼。

    未几,嫧善便实在受不住睡去了,无尘将她手边的小老鼠拿去了长桌边继续忙乱。

    /

    予垣宫自上次一狐一仙和好之后,日子便逐渐轻快起来。

    小狐狸日渐肆无忌惮,在予垣宫内无所不能,今日打翻了升卿的茶盏,明日砸碎了宝阁内的酒樽,或是闲来无事捕花捉蝶,爬树戏水。

    飞檐走壁她虽做不到,但也不是不能——她缠着升卿,眼巴巴看着琉璃屋顶。

    升卿怜爱她,什么不能应?

    升卿逐日忙碌,倒是也日日回予垣宫,时早时迟,总能见宫门口合欢树下一只橘黄色的小狐狸,甩着尾巴等他。

    她听觉甚灵,往往他快进宫门时,她便已经竖耳等待了。那一双晶亮的眼眸中全是期待,看得升卿心中酥软。

    这样的小狐狸,升卿是舍不得不去抱她的,两人往往从合欢树下便开始腻歪,抵一抵额头,碰一碰鼻尖,贴一贴脸,升卿还要摸一摸她柔软的肚皮,生怕她再饿着。

    升卿是不必用饭的,但为了陪小狐狸,偶尔也用一点仙果。

    饭毕,分明那狐狸不会说话,却要缠着升卿嘤嘤好一阵。

    升卿似乎也能听懂,两人一应一和,萃音殿内一片和谐。

    他们白日里不能见面,晚间必是要同榻而眠的。

    锦榻上,升卿翻书,狐狸懒卧在他膝头抱着小老鼠晃铃铛。

    铃铛清脆,嘀铃铃地响,声音杂乱,升卿竟也不恼。

    一本书翻过一半,烛泪绵延灯台,滴滴答答地掉,明月冷冷悬着,小狐狸鼾声时响时歇,

    院外从天河引来的流水不绝,合欢花静静落下一朵,砸在树下石板上,夜风一吹,将那沉闷又轻巧的声音带走。

    予垣宫最后一豆灯也灭了。

    不久之后,小狐狸化形,越发难管教。

    衣裙穿不好,发髻不会束,碗筷不会使,走路摇摇晃晃,却偏爱跑起来时风的滋味儿。

    化形之后,学些术法便简单许多,小狐狸第一个要学的便是飞檐走壁的绝上轻功,升卿怕自己不在,府邸里的仙使不好管教她,也是怕她闯祸,于是只教她一些皮毛,不想她竟学的十分快,不过一两日,房顶已上了七八次了。

    自那之后,小狐狸越发难约束,加之升卿那些时日似乎很是忙碌,晚间回来听仙使抱怨小狐狸白日里闯下的祸事,又是生气又是好笑。

    偏偏这时候是小狐狸最乖觉的时候:在他身边乖巧坐着,满脸的局促不安,揪着他的袖子,双眸渐湿,映着浅浅烛光,粉唇微张,整张脸活灵活现的可怜可爱。

    如此,升卿又怎能狠下心来训斥她?

    更兼小狐狸日渐聪敏,只一味的扮可怜:“升卿,你可不要说我吧?”

    音色清丽,又带着软糯的水汽,叫人闻之欲醉。[1]

    每每如此,升卿唯剩下叹气。莫说训斥她,便是连衣襟边那一双纤纤素手都不忍拂开,只是苦口婆心劝几句草草了事。

    如此日久,东窗事发,也算因果不爽。

    嫧善在梦里如此慨叹。

    恍惚之间,觉得周身不安,睁眼一瞧,见是无尘在叫她。

    “嫧,该起来了。”

    嫧善并不愿醒,扯了无尘的袖子来遮着脸,还欲再睡。

    可耳边总有嘀铃铃不断响着的铃铛声,搅得她无法安睡。睁眼一看,竟是无尘带着一脸笑意在摇晃那只玩具老鼠。

    嫧善恼极了,劈手夺了那老鼠来抱进怀里,转身继续合上眼睛。

    耳边终于寂静无声,连呼吸都不曾听得。

    只是,不过几息功夫,嫧善又一脸愤愤地转过身来,拿几近喷火的眼神去瞧无尘。

    却发现他已经在窗边站定了。

    从嫧善处看去,只能看得见他辽远寂阔的背影。

    春日里她在山下疯玩过,惹一身雨水上山,装乖窝在他怀里时,听得他那时的声音一如渺渺远山触不可及。

    此时观他背影,竟又叫她生出此感,仿似自己一伸手,他就如梦中的仙境般在自己掌心流走了。

    嫧善是不信什么前世今生、命由天定的,但此时,她总觉得她与无尘之间,总有一种冥冥之中之感。

    且她对这死水一般的命运毫无办法。

    “无尘”。

    她是不敢高声语的,恐惊了无尘这位天上人,所以只是轻声唤了他一下。

    无尘转身,脸上带着与平日一般无二的笑:“怎么?不是要睡觉吗?”

    真是奇怪,他一笑,那些寂寥的思绪竟全如水中之月,忽然不都见了。

    嫧善试图找回她先前的情绪:“你站那处做什么?挡住我的光了。”

    唔,她的情绪,不过就是与无尘耍赖罢了。

    无尘笑得宠溺:“你睡觉要什么光?”

    嫧善轻哼一声,“睡觉怎么不需要光了?”

    无尘于是挪步将小窗让开,笑意盈盈看她。

    嫧善先顶不住,有些心虚地拍拍床边,示意他:“你坐过来。”

    无尘于是听话地坐过去,还是看她。

    嫧善任他看着,把自己挪进他怀里,伸手在他胸口处揉了揉,将耳朵贴在那处,不知在做什么。

    无尘将她往上抱了抱,问她在做什么。

    嫧善不说话,以手掩住他的口,也不许他说话。

    她就那么听了听,又去揉。

    几番之后,终于停歇。

    无尘这才有机会说话:“你做什么呢?”

    嫧善:“我总觉得你似乎心里难受得紧,所以听一听你是否心中有疾。”

    无尘闻此言,心中大恸,佯装镇定地问:“那你可听出什么来了?”

    嫧善摇摇头,又伸手去揉,却被无尘拦下。

    “嫧宝,有一件事我需与你交代一声。”

    嫧善的心里顿时有了不祥之兆。

    果然,下一刻,无尘说:“嫧宝,天宫近来有一件大事要我办,此事须得八十年之久……”

    嫧善听了此话,胸腔里的心便开始一直坠落。

    “那你多久回来看我?”

    无尘眼眶红了几份,凑上来吻了吻嫧善唇角,“天宫禁令严明,怕是不能来看你。”

    嫧善的心,直从九天堕入无边地狱。

    她本张口欲语,奈何泪比声先流。

    因怕无尘心里也难受,便强忍着哭腔,尽量用平常的声腔说:“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都是几百岁的老狐狸了,你自去吧,不要担心我。”

    说完,还似是而非地露了个笑。

    无尘脸上便显露出怜悯众生的表情,仿佛他此去要舍下的不是一只狐狸,而是万里江山、芸芸众生一般。

    嫧善有心想叫这气氛不这么凝重,她说出口的无理的娇嗔之语,在这间昏暗无光的屋内,显得凌乱不堪:“无尘,我在梦里也是见过一些天宫的样子的,虽未见多少仙女,但与我日日作伴的仙使已是那般出尘了,可想那些为人称道的仙女会是何等风姿出众。八十年,你可要守身如玉,不许见异思迁。”

    无尘又来亲她,那股寒兰之味似比今早更为浓烈。

    “我此生必不负你。”

    说完又替嫧善将眼角腮边的泪拭净,问她:“还有什么要嘱咐我的吗?”

    嫧善此时也不装腔,满脸委屈难过,揪着他胸前的衣料,“你不许骗我,要好好的,不要受伤,天宫诸事一毕,立刻来寻我,我在翠微山等你。”

    无尘举手发誓:“我若有半句妄言,可叫我天打五雷轰。”

    嫧善不许他说这些,便靠在他肩颈里,期期艾艾嘱咐他:“万望你早去早归。”

    无尘愣在床边,方才自己无意之间的誓言,竟合了自己将来要遭的事。

    他方才所说的话里,一半皆是虚言。

    天帝的雷刑此时怕早已备好,只待自己落网。

    这样的话,竟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燃灯似乎已屋外等候。

    无尘心中一柄铁马,催促之声如万军过境。

    嫧善尚不知,倚靠在无尘身上念叨:“你走后,我一定看顾好翠微山与浏河观,不叫他们出一点事。我也知道你担心我不会乖乖待着,我说多少你也不会信,你只看我如何做的就好……”

    话音未落,无尘的吻汹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