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耽美小说 - 冲喜在线阅读 - 23 相遇

23 相遇

    “你跟着我做什么?”

    李顽冷冷看着温如晦。

    温如晦两脚发软,见李顽朝自己走来,吓得抖若筛糠,自然是有问必答。

    李顽处进京时,温如晦就收到曹懿的信,曹懿信中恳切相托,李顽孤身在外,若闯出什么乱子,他远在流州有心无力,还请温如晦多关照。

    温如晦虽不喜李顽,觉得这小孩性情诡谲,心思深不可测,可两人到底没有什么过节,温如晦也如大哥一般,时常命人给李顽送去衣物吃食,更是动用家中关系,托太学中的各位先生对李顽与齐苑多加照拂,平时得了空,也会亲自去看上一眼。

    一年时间下来,二人关系虽诡异,却也因曹懿取得微妙的平衡,李顽知曹懿苦心,虽看不惯温如晦行事迂腐执拗,却也能与他心平气和地说上几句话。

    恰逢他近日要出远门,又听闻李家大少爷在押盐途中失踪,有些不放心李顽,才在临走前来看上一眼。

    齐苑说李顽刚走,还说他这些天神神秘秘的,老是一个人出去。温如晦抬头看了眼天,心道眼见要下雨,李顽这是到哪里去?他不放心,跟在两道车辙后面一路寻至此处,没想到给他撞见李顽杀人。

    温如晦心中骇极,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只怕李顽杀心四起,过来将他也顺手杀了。

    他说话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哆哆嗦嗦地蹦出“曹懿”、“照拂”这几个字,自己都听不懂在说些什么,李顽却听进去了。

    他脚步一顿,如梦初醒,“曹懿”二字一出,那人的音容相貌登时浮现在脑海。

    曹懿总是很有耐心,在灯下给自己缝衣服,教自己读书识字,偶尔也会脾气上来,锅铲一摔,说自己惹他生气,他不想给自己做饭了,可等到消气,又会牵着自己的手,囊中羞涩地摸出几个铜板,带他买好吃的去。

    要是可以立刻见到曹懿就好了。

    李顽心中这样想着,天上落下的雨雾像风,轻柔抚绕着他的脸,鼻尖却闻到一股血腥气,他突然一声浅笑,借着雨水缓缓抹干净半边脸,轻声道:“算了。”

    他脚步一转,视温如晦如无物,去找那群雇来的绿林好汉处理后事。再出来时,温如晦已不见踪影,想必是慌忙逃走,李顽并不介意被温如晦撞见,也不怕来日查到他头上,自有贺鸣会帮他压下。

    他自顾自地换身干净衣裳,去河里把染血的头发洗干净,才动身赶回太学,甫一进门,齐苑便可怜兮兮地凑过来,问李顽哪里去了,怎么不带他。

    李顽若无其事,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顺口问齐苑想不想吃烤地瓜。二人一拍即合,见雨势稍弱,连蚕豆大枣都没来得及叫,便翻墙出去跑地里挖地瓜,那种田的老农拍街怒骂,李顽丢下块碎银,将地瓜拿前襟一兜,拉着齐苑忙不迭溜了。

    二人找处干爽地方,如儿时那般,将碎柴堆在一处,听着噼里啪啦的响声,李顽突然道:“齐苑,你想家不?”

    齐苑哇一声就哭了。

    “想哇,想死我娘子了,你还记得咱们刚来的时候,五人睡一屋,都是汗味!男人身上好臭啊!还是我娘子抱着舒服……现在独咱俩睡一屋,还好过些,你是不是想弟妹啦?”

    李顽莞尔,想起曹懿就忍不住笑,点头承认。

    齐苑宽慰他:“再捱半年就能回去了,忍忍,我想吃这个大一点焦一点的,行不?”

    李顽无所谓,接过烤好的地瓜,盯着柴火堆发呆,齐苑把那个大的吃完,见李顽还未吃一口,便把李顽的也吃了。二人心满意足,拍拍衣服回太学去,熄灯,吹牛,睡觉。

    齐苑一口气吃俩地瓜,睡到子时被渴醒,睡眼惺忪地摸下床倒水喝,只听寂静深夜中传来诡异动静,吓得一个机灵, 屏息去听,那声音居然是从李顽床上传出来的。

    只见李顽双眼紧闭,粗喘不止,全身打着寒颤,如被从水中捞起,额头上一层湿亮细汗。

    齐苑登时睡意全无,趿拉着鞋往李顽床边走,害怕道:“李二,李二你怎么了?”

    然而李顽叫也叫不醒,反而抖得更厉害,齐苑没办法,还当李顽做噩梦,往身上他一骑,正想上手给他一巴掌帮帮自家好兄弟,李顽却突然双眼一睁,翻身而起,狠掐住齐苑脖子。

    齐苑猝不及防,被他掐得双腿乱蹬,他哇哇直哭,没看到李顽惊醒时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嘴里喊着李二你个贱人我以后不跟你好了!

    听清是熟悉的声音,李顽才慌忙撒手,愕然看着四周。

    他喉结滚动,扶着齐苑起来,纵使如此,齐苑也被他掐的一口气上不来,使劲捂着脖子咳嗽。

    李顽见状,连鞋都顾不上穿,去给齐苑倒水喝,诚恳道:“对不住,我做噩梦了,梦里有狗追着我咬,我爬上树,那狗也上树,我跳下河,那狗也跟着下河,狗腿乱蹬,竟是扑腾得比我还要快,从我脚丫子开始啃,一路往上,最后我只剩个头,瞧着着这狗啃我脖子。”

    “你别说了怪吓人的…”齐苑心有余悸,脑中出现画面,确实可怕,遂不跟李顽计较,正要重新爬回床上,李顽却一扯他的胳膊,犹豫道:“今晚咱俩一起睡吧,这梦实在可怕。”

    齐苑警惕地护住胸,李顽却不搭理他,自顾自地抱住铺盖爬上齐苑的床,用被子搭了个狗窝,钻进去睡了。齐苑只好不再跟他计较,往李顽身边一躺,很快睡去。

    可睡到半夜,迷迷糊糊间又听到李顽在说梦话,齐苑不敢动,怕李顽再犯浑给他一拳。

    屏息一听,这人嘴里神神道道,一会儿喊娘,一会儿喊曹懿,齐苑多少知道李顽娘亲的事情,又觉得他可怜,胆战心惊地伸出一只手,朝好兄弟背上拍了拍。

    李顽不吭声了。

    过不一会儿,齐苑困意上头,手拍不动了,刚一停,李顽又如狗梦中撒癔症般抽抽,齐苑只好又伸手拍他,反反复复,被李顽折腾了一夜。

    翌日一早,齐苑挂着俩黑眼圈,对李顽迎头痛骂,李顽却满脸无辜,当真毫不知情,冤枉道:“不可能!我睡觉最老实,曹懿从没说过我爱撒癔症!”

    齐苑啐了声,不搭理李顽,找个地方生闷气去了。

    他本没在意,谁知李顽接下来几夜竟是又爬自己床上,愣是不肯单独睡。齐苑心中生疑,对李顽仔细观察,却发现他好兄弟不止睡不好,竟是连吃也吃不好了。放饭时虽如平时一样,连吃两大碗,饭量未减,饭桌上谈笑风生,与一群公子哥吹牛聊天,饭后却偶尔找个无人的地方,悄悄吐掉。

    如此半月过去,李顽身形肉眼可见地消瘦下来,人前无甚异常,人后却经常发呆。

    齐苑实在看不下去,拉李顽去看大夫,李顽起初还不愿,齐苑便威胁说不去就给他弟妹写信告状,李顽一听,又满脸高兴地穿鞋去医馆,齐苑心想真是有病,他跟在后头嚷嚷道:“我看你这孙子得的是相思病……”

    果然大夫没给他瞧出毛病来,倒是回去的路上,听到了一桩耸人听闻的消息。

    那流州李家卖盐大户的儿子,在进京的路上给山贼杀了,母子二人一个不留,不知得罪了什么人。齐苑吓得冷汗津津,一瞧李顽,心有余悸道:“咱们流州姓李的大族挺多,卖盐的好像就你们一家。”

    李顽顺势点头,没说什么,一路上心不在焉,齐苑只当他被吓到,也没再给他捣乱,一回太学,却是见蚕豆在门口等着,见李顽归来,慌忙迎上:“少爷,你可回来了!”

    “什么事?瞧把你急的。”李顽随口道。

    “曹公子!”

    李顽一怔。

    蚕豆激动地不顾主仆身份,抓住李顽的胳膊高兴道:“曹公子来京看少爷,派人先行一步过来传话,明天晚上就到啦!”

    李顽没吭声。

    齐苑看不下去,推了把李顽,趴在他耳边大声道:“弟妹!弟妹来啦!你就这反应?李二,李二,你聋了?”

    被推的人顺势晃了晃,平静地一哦声,倒没什么别的反应,脸上愣愣的,慢吞吞道:“那人来传话时,车行至何处了?”

    “好像刚到离城近百里的横庄。”

    蚕豆话音未落,齐苑眼前一花,李顽人已不见了踪影,蚕豆慌忙去追,大喊大叫:“少爷!你跑马厩干什么啊!”

    李顽充耳不闻,牵出匹黑色矫健骏马。

    那马野性未去,毛发光滑,体格健硕,李顽翻身上去,只听骏马嘶鸣一声,带着他绝尘而去。

    市中未有急事,不可跃马急性,巡逻士兵追在李顽身后,要拿他问责。少年控住缰绳,嘴里喊着借过借过,将那马口狠狠一勒,在一突然冲出的小童面前停下,继而控着那马,绕过小童,欢快大叫道:“我替世子办事!你们找他去吧,多谢各位大哥!”

    李顽连着半月来,头一次这样神采飞扬,头一次这样有了期待,曹懿来了!

    士兵们慌忙安置小童,再抬头一看,李顽已不见了踪影。

    李顽一路出城,沿着官道往百里外的横庄跑,一路迎着风,闻着马蹄溅起的青草味,横穿过刚没过马脚的溪水地,李顽一扬马鞭,控着那马一跃而过,马蹄轻巧落地,踩着水,如飞般,载着少年,朝他心爱之人奔跑而去。

    溪水溅起,沾湿李顽的裤脚,可他毫不在意,心如擂鼓,脑中只有一个念头:曹懿来了!

    他一口气不停,跑出近百里,终在处开阔平原上,与曹懿的车队相遇。车队正停下稍作休整,曹懿捧着本书,坐在车前满脸专注,映衬着天高云阔,自是一番好风景。李顽下马跑过去,曹懿心有灵犀地抬头,二人便在这不期而遇中,金风玉露一相逢了。

    他由跑变走,慢慢来到曹懿跟前,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

    曹懿也有些无所适从,难得失态,手中书卷落地,被风吹着翻了几页,他看着一步步朝他走来的人,心中升起股别样的悸动,与李顽已有一年半未见过面,走时还和他一样高,现在居然需要微微仰头看他了。

    二人相顾无言,李顽眼眶一红,却是哭了。

    曹懿哑然失笑,李顽一哭,他也跟着难受。

    车队中不乏顺路搭伙的人,不知二人身份,只当李顽是哪家的有钱公子,见了亲哥还要哭,人群中响起一阵打趣的哄笑,曹懿却毫不在意,伸手轻轻替李顽擦去眼泪。

    “怎么还哭上了,在京中受委屈了?”

    李顽眼泪直流,只有在曹懿面前,他的哭才是哭,笑才是笑。

    第一次在曹懿面前哭时,还是二人的大喜之日,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不敢翻身,不敢动弹,稍一用力,背后脓疮就会破掉,他好想自己的娘啊,伺候他的粗使婆子说今天是他大好的日子,可他却听着娘亲在院中的哀嚎,最后一声惨叫,再没了声音。

    他娘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竟是声惨叫。

    李顽哭得昏了过去,又给曹懿进门的动作惊醒,他浑浑噩噩地朝那粗使婆子求饶,我不要媳妇,要我娘,我听话,你们别打她啦。他眼中恨意未消,一抬头,却看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一身大红喜服,那样鲜活,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世界。

    “受什么委屈啦,跟我说说。”曹懿还想再问,却被李顽一把拥入怀中。

    他眼泪流了曹懿一脖子,把人搂得死紧,哽咽道:“看见你,便是什么都不委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