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孤绝
万永在大都如何，玄鋆一无所知。正如万永所料，他确然不想再同万永见面，是以在看到他去了大都之后、进入易府之后，便就切断了同他之间的祈神因缘。从此便是万永烧一整座山的零陵草，那也是唤不到他，他也看不到万永在求他什么。他很相信晴泠，这个妹妹从小同他感情最好，又处事稳重，那个书呆子交给她，那就万事足矣。 至于万永中不中状元，对他玄鋆感情如何，他也不怎么在乎。诚然，在昆仑山中那一夜，这书呆子对他坦白倾慕，说的那是十分好听，他也动了心，否则也不会同万永有一回肌肤之亲。但一来他前途晦暗，没必要把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牵扯进来；二来，凡人的感情水性杨花，万永当时说的好听，指不定哪一日就知难而退，徒留他一人尴尬。 不得不说，丹熏和白吟当年那事给他打击挺大。 此时正值月朗风清，玄鋆正泛舟江上，自饮自酌。他体内的苍梧也安分，敛去了全身的魔气。玄鋆的心情十分平静，他本身就是苍梧的囚笼和死穴，只要苍梧敢用他的身体作战，他就能在关键时刻让身体要害上来上一刀，拼个鱼死网破。只是玄鋆也不急着去死，他对这世间有留恋，至少也得等他游遍大江南比之后，再死也不迟。 苍梧感应到他的想法，在他意识里嗤笑了一声，道：【懦夫。】 玄鋆冷笑道，“现在去上清天，你觉得如何？” 苍梧不吱声了。 玄鋆毫不客气道，“懦夫。” 苍梧冷哼一声。 江面平阔，月明皎皎，铺陈半江明银粼粼波纹。 玄鋆只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双灿金色的眸子在夜色中愈发明亮。 苍梧忽然道：【你不如给我们个痛快。】 玄鋆皱了皱眉，感念到他又是想起了白吟，觉得生不如死。无奈道，“峤明现在仍在白玉京，我就算去，你也杀不了他。” 苍梧沉默了。 玄鋆叹道：“你再等等，他早晚有离开白玉京的一天。”顿了顿，笑笑说，“到那一日，便是我们三人的死期。” 苍梧冷笑，【等？我还要等多久？日日夜夜我都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又怒斥玄鋆道，【当日若不是你，我早已将他杀了！】 玄鋆皱眉半晌，道，“那次是我不对。“毕竟白吟死得实在凄辱无比。而天界的律法绝无可能为他复仇，始作俑者峤明也只是得到了在白玉京廷杖禁足的处罚。 苍梧冷哼一声。 玄鋆承诺道，“下次你如果要杀玄鋆，我不插手。” 苍梧冷笑不语。心知自己杀了峤明，必然会引来上古神明的联手围剿，而玄鋆定然同他们沆瀣一气，与自己同归于尽。 玄鋆也不再言语，只欣赏江天一色的月中美景，感念己身，不由脱口吟道：“‘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岂止凡人如此？” 苍梧嗤笑道，【就这么不舍得死？】 玄鋆嘁道，“你别小瞧人，我只是不同你，死后还有个‘阿吟’在等。” 苍梧没言语，却是在他意识之中浮现出极甜蜜又苦涩的心情。半晌，苍梧温声道，【你说的是，我只恨不得能早一日再见到阿吟，再次能抱他在怀、好亲亲他，再不教人伤害他。】 他说的坦坦荡荡，倒是把玄鋆恶心得够呛。 苍梧嗤笑道，【没认真爱过谁吧，小龙？】 玄鋆冷声道，“是么，你的阿吟可骗过我啧！”抹了把脸上的酒水怒道，“你有病啊？！” 苍梧冷道，【我警告你，别提他的名字。】 玄鋆鞠了捧江水洗脸，闻言讽笑道，“你们俩还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他四处留情，不知给你戴了多少顶绿帽子，你如何？你倒是一点也不在乎么！” 话音未落，玄鋆已是被自己的拳头打翻在小船里。 就听苍梧冷笑道，【你以为你不是？就万永的模样，他以后也少不了是万人骑的命，到时你还要他不要？】 玄鋆咬牙笑道，“他如何关我什么事？我还得管他一辈子不成？” 苍梧冷笑道，【那就怪不得你死了，没人等你。】 玄鋆气得呛了口酒，又是两杯酒灌下喉，才觉得勉强消气。 苍梧道，【依我看，万永是当真十分在乎你。】 玄鋆烦道，“关我什么事！” 苍梧叹道，【见你可怜，不忍看你一个人孤单地魂飞魄散。】 玄鋆不禁笑，“你还有这等好心？” 苍梧在他意识里点头，青碧色的眸子十分认真地看着他。玄鋆竟然从他神色中看出几分纯良真诚来，不由叹笑一声。 他父母兄嫂尽因为苍梧而死，他却又因苍梧向死而生，如今共生纠葛数百年，也实在是不知以何面目相对。 这魔头现在露出真心关心他的表情，怎不可笑？可叹？ 玄鋆也暂时放下心防，同他推心交谈道：“那书呆子呆得厉害。你差点杀了他，他都还不顾死活地说出那番话来。我实在是怕他一个不开窍，真去丹熏那里烧得自己魂飞魄散。”顿了顿，又笑说，“那难道是好事么？不说他，就说白吟，你说白吟真愿意你魂飞魄散了去陪他？” 苍梧却笑，【别人我不肯定。阿吟我却是再肯定不过。他是一定愿意的。就算我不愿意，他若是还有一口气在，也定要亲自问丹熏借火烧了我。】 玄鋆咋舌：“真的啊？” 苍梧认真，【真的。】 玄鋆捂脸靠在船舷上，感慨道，“你俩确实天造地设的一对，除了你谁招架得住他？” 苍梧笑了几声。还挺得意地炫耀道，【丹熏也这么说过。】 玄鋆扶额，连连感叹了几声。 苍梧笑道，【你对那个书呆子到底什么想法？】 玄鋆道，“有多远让他滚多远。” 苍梧恨铁不成钢地看他，玄鋆好似见到他大哥三姐的表情翻版，不由心情复杂。苍梧这像他长兄似的对他，玄鋆实在不知如何相对，还不如以前剑拔弩张、立场分明之时。 苍梧劝道，【你真该去跟着他，护着他。我收敛了魔气，也没人能发现你。不然要真出什么事，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玄鋆道，“他能出什么事？他现在被晴泠安排住在青秋茶楼，好得很。什么人敢碰易家的客人？” 苍梧顿了顿，道，【总有敢的。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他生得比阿吟还好，色胆包天的人绝对不在少数。】 玄鋆不由笑，“书呆子长得比白吟好？” 苍梧点头。 玄鋆大笑起来，直笑得仰躺在小船上，看着星空还在笑。玄鋆笑道，“苍梧，我对他俩都动过心，说不出谁比谁好。只让旁人说，白吟才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美人。” 苍梧又是得意又是嫌弃，道，【就那小白胖子？可算了吧。你们审美可真够诡异。】 玄鋆又是扶额笑起来。 苍梧却诚心道，【不过你那书呆子是真正长得好。】 玄鋆嗯了一声，笑道，“他是渥丹人，天生长得比普通凡人美得多。“ 苍梧又很羡慕道，【渥丹男人是不是还能生孩子?阿吟就不能生，逼得我当年只能去同瑶碧生小柏。】 玄鋆好笑不已，道，“你当年也不容易啊。” 苍梧感叹道，【岂止不容易，天天都能让他气死。】 玄鋆笑了笑，就听苍梧诚心为他打算道，【这么着，既然咱们最后得同归于尽，你不如让他为你留下一儿半女，不挺好么？】 玄鋆哭笑不得，“你堂堂魔尊转行做媒婆了怎的？” 苍梧正色道，【我是真不忍见你孤单伶仃，最后一人魂飞魄散。你…】 “行了吧，”玄鋆打断他，正声道，“为了一己之私，扯上个凡人陪我魂飞魄散，你当我同你一般是魔？此事以后别再提了。”顿了顿，复又道，“凡人的感情短暂的很，你没见过我府衙里有多少求姻缘的香火，不过短短数载，抛妻弃子、团扇秋捐比比皆是。” 苍梧叹了口气。 玄鋆啧道，“闭嘴，不要说话了。” 苍梧懒得理他，锲而不舍道，【玄鋆，我同你打个赌如何？】 玄鋆冷道，“什么赌？” 苍梧正色道，【赌那万永对你一片真心，生死不渝。】 玄鋆怒道，“你烦不烦？！” 苍梧勾唇一笑，继续道，【若是我赌赢了，我们死时，我也会将他打得魂飞魄散。】 “你有病啊？！” 玄鋆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摔了酒杯怒道，“我的事，你插手做什么？！“ 苍梧笑道，【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你是不敢赌么？】 “我脑子抽风了么？跟你打这种无聊的赌。“ 苍梧也不介意，笑道，【不打赌也无所谓，我只是知会你一声，到时我正是准备这么做的。】 玄鋆骂了一句脏话。 苍梧笑道，【十八代祖宗？你再不去看那书呆子，怕是他已教人操出十八代祖宗来了。】 玄鋆忿而闭目，瞬息之间元神已与盘膝而坐的苍梧在意识之海中相见，迎面便是一道刚烈的拳风冲去。 苍梧也侧头避过。 两人都用不得法力，便就拳来脚往的较量一番，不过五十余回合，苍梧已教玄鋆反扭了膀子踩在地上。 玄鋆啧道，“你也太弱了。你怎么当上的魔尊？“ 苍梧怒道，“我擅长的是法力，又不是肉搏！” 玄鋆点头道，“怪不得你爱用弓箭，”手下一使力，满意地听到苍梧的元神痛哼一声，冷笑道，“当年还把老子一箭穿胸，你个王八蛋。” 而后将苍梧好一顿拳打脚踢。 待玄鋆神清气爽地拂袖要离开，眼前登时出现了数道幽蓝闪光的锁链，霎时将他捆在地上。 苍梧动着手腕，站起身来，低头笑看挣扎的玄鋆。 玄鋆惊怒道：“你脑抽了！现在在汉江上，是临泛的地盘！你当他感知不出你的魔气？！” “随便。他敢来，我就杀了他。”苍梧在他边半蹲身，笑道，“说来你也睡过我的阿吟，是也不是？” 玄鋆咬牙切齿地怒视苍梧。 苍梧笑道，“我醒来之后，就立了个规矩——谁碰过阿吟，我就得还回去。今日你是逃不过了。” 玄鋆冷笑一声，劲腰一拗，已是横腿将苍梧摔出三丈远去。 苍梧啐了口血，还未待反应过来，玄鋆已是纵身跃来，拼尽全力将双拳砸在他头上，将苍梧的元神打昏过去。 束缚玄鋆的锁链登时消失，玄鋆霎那间睁开双眸，已见汉江江水涌起滔天巨浪，皱了皱眉，也便站起身来，仰头望向立于水浪之上、一身戎装的白发龙君。 临泛一眼望见他，且惊且喜：“玄鋆——你——”想起好友已堕入魔道，不由叹惋，暗自戒备。却也息了水浪，平站在江面上与玄鋆对望。 玄鋆笑道，“许久不见了。” 临泛也感慨道，“是，六十多年了。你这些年好？” 玄鋆笑笑。 他面目仍年轻俊美，却是无端有风霜之感。 临泛也为他难过不已，强笑道，“今日怎么来寻我？莫不是来打架的？” 玄鋆摇摇头，笑道，“来你江上赏月。怎么，你想打么？” 临泛苦笑摇头。 玄鋆便就点头道，“那我走了。”说着便转身，踏水而去。 临泛忙唤道：“玄鋆——！” 玄鋆转回身来，笑道，“怎么？” 临泛拧眉思索了片刻，还是看向他，郑重道，“今日之事，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 玄鋆笑笑，道，“多谢。” 临泛转身便没入江面之下。 玄鋆独自站在汉江空旷万里的水面上，耳听得寂静长风拂水，仰头望向万里浩瀚繁星，静静看了一会。 忽然就感到了无边的孤独。 这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 也只得由他一人，踽踽独行， 走向毁灭的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