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
文城特大分尸案在省公安厅的督促下快速展开了侦破工作。 艾晓昉同志身为一个希望能够朝九晚五坐位子上扫雷纸牌玩到下班的公务员,也不得不天天顶着熊猫眼鸡窝头在办公室里蹲着。 “他们都出去了,你睡会儿,人来了我叫你。” “咚!” 冯彬望着艾公子再也支楞不住的脑袋,笑了起来。虽然晓昉同志很少与他说起自己的事情,但冯彬很清楚他们这位重案组长是赶鸭子上架来的,只要帮着他度过这一阵儿,他兴许就能去到一个既安逸,又有地位的位子上了。 他与艾公子两年里都在同个寝室,对方虽说是个公子哥儿,但属于那种修养特别高的公子哥儿,人一旦真正有修养,反倒不会做出低情商的事。艾公子从第一天认识冯彬,就“彬哥彬哥”地叫,叫了两年,冯彬想不把他当弟弟都不成。 另外一层,他越是把艾公子关照好,对方越是乐意提携他。从被特招进重案组那天起,他就知道自己已经在享受特殊待遇了,果然,艾大公子毕业后去周边省队过渡了半年,立马调回来成了重案组组长,将已经在这里混了两年的自己招到手下,真可谓是上下通达顺风顺水。 眼下分尸案已经和文城特大贩毒案并案,省厅将他们三组和缉毒大队的部分成员调在一起,成立了专案组。南都娱乐城那头不断地以各种形式提供给他们线索,有些线索说白了就跟实名举报没两样,检察院还派了个检察长负责对已获得证据进行实时监督,避免艾大组长跌倒在起诉环节。 “差不多了。”冯彬整理完案卷,细细检查过一遍,按照检察院的要求,所有证据已经掌握地十分充分,等网一收,集体三等功没跑了。 艾公子并没有睡着,他虽然不是什么优等生,但家里从小有严格行为规范,恪守了二十多年,不是正式躺床上,他根本就睡不着。事实上在正式进警队前,他就没有怎么熬过夜,因而如今比这里任何一个人都要疲惫。 “没事儿,没人过来,你继续睡。今晚应该没什么事情了吧。” “彬哥,弄差不多你也睡会儿,别猝死了。” “我都习惯了。你睡,你生物钟倒不过来明天没法汇报工作了。” 艾晓昉心里抗拒趴桌子睡觉,只觉得越趴越累,但也不能当着连趴桌子睡觉都不行的人面前还挑三拣四,只好揉揉眼睛,拿起手机看看时间。 “嗯?” 说来也巧,凌晨三点半居然有一条微信掐着点儿地发来,艾公子划开一瞅,一下来了精神。 徐岚。 “南都老板!他怎么这个点给我发微信!”睡眠不足,人智商是打折上折的,艾公子把受宠若惊全挂脸上了。 “南……” “呀!”冯彬的智商也是折上折的状态,还没整明白南都老板和微信之间的关系,艾大组长已经一骨碌蹦了起来,把手机递过来,惊得说不出话。 大佬的微信也与众不同,只一个定位,一张图,图里一只血红的手掌。 作为一个兢兢业业在岗位上拼搏学习了两年多的刑警,冯彬把图放大细看了几遍,抬头想提醒,发现艾晓昉同志已经没影儿了。 艾公子智商不怎么在线,车子发动起来,想掏手机看定位,这才发现冯彬没跟来。他坐驾驶座上想:冯彬在哪儿?徐岚在哪儿?我是去找冯彬还是去找徐岚?我应该先找着手机。可是手机在冯彬那儿。我是不是应该报警?应该打120吧?不对,我就是警察,我就是去救人的。他流了很多血,伤哪儿了来着?应该先打120,可是我手机在冯彬那儿!冯彬人在哪儿呢! 就在他一愣一愣兜圈子时,冯彬拉开门上了车,“走吧,金海豪庭。” “你联系一下急救中心吧。” “已经联系了,来,拿着。” “嗯?” “他中的是枪伤,我看见他好像还穿着民用防弹衣,应该是遭到了近距离多次射击,一会儿下车前记得把防弹衣穿上。” “他会不会已经……” “不知道。” 半夜拉着警笛一脚油门不出10分钟就飙到了事发地。艾晓昉心里挺着急,南都是这个案子的中心,也是实际推进者,徐岚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落单遇袭呢? 找到被害者相当容易,徐岚就躺在最显眼的马路牙子上,可能因为警笛盛撕破夜空,他便索性往空旷处跑。 冯彬想提醒艾晓昉穿防弹衣,嘴刚张开,人已经冲伤者跑过去了。 “里面……去看一下……还有……” 看来徐岚并不是落单遇袭,他之所以能跌跌撞撞跑出来还不被爆头,全靠后面还有马仔扛着。 艾公子听他说话声音还算大,一颗心定了定,一想到里面还有人,立马觉得后背凉飕飕,只想当作什么都没听到。 “他没事,我们先进去。” “啊……啊?等救援吧!”艾大组长秒怂。开玩笑,里面十有八九是不要命的毒枭,他现在蹲这儿进退不得,已经肠子都悔青了。 “他还活着,你这么抱着他也没用,先把防弹衣穿上。” “哦!好!” 等艾大组长穿好防弹衣,救护车和警队的支援也到了,两人这才松口气,开始端着枪朝别墅区走去。 金海豪庭是高级别墅区,院落间距很大,树木葱郁,火拼发生在14栋,院子里躺着两个人,除此以外只剩下一滩滩还热乎着的血,人已经全跑了。 “这是黑吃黑,”冯彬凑艾公子耳朵边悄声提醒,“他怎么会发你这儿来?” 艾公子的瞌睡差不多也清醒了,两边都有枪,南都妈妈桑未必是受害者,却主动报了案? “小凡,你们到医院了没有?” “刚才支队已经派人把伤者又接到警察医院去了。” “哦,那你先回浩瀚俱乐部那边继续盯梢吧,这边我跟进。” “走吧,去医院好好睡一觉。” “睡觉?” “今儿这一出,无非也就是来自贩毒集团的报复,咱作为接手的警察,是有义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保护线人生命安全的。然而你也看见了,南都老大自己个儿火力不输警察,压根儿不需要保护,再说还有警察医院的安保在,咱俩过去,可不正好睡上一觉?” “你的意思是,南都借着飞龙帮被警察盯上的时候,把抢地盘造成的火拼说成是打击报复?” “那必须的呗,否则人为啥这么积极?” 艾公子断案不太行,鉴婊可是火眼金睛。俩人一到医院,徐岚还在手术,他的病房所在楼层整个儿被封了,艾公子拉着冯彬随便找了间病房,舒舒服服大睡特睡起来。 这一觉睡到根本不会醒,除非电话铃声不死不休吵醒一个,再由一个摇醒另一个。 “那儿抓了。” “行!洗把脸,去瞅瞅岚总。” “徐总。” “岚总。” “他不是姓徐吗?” “也对,去瞅瞅徐总。” 南都妈妈桑躺在警察叔叔眼皮底下,倒是挺惬意,还在玩着手机。见俩人进来,放下手机安静等问话。 “徐总,伤怎么样?” “还好。托您的福。” “客气了。我嘱咐过你,这一阵儿要多带些保镖。” 床上的病患乖巧地抿嘴点头,“幸好您来得快。文城有您这样的警察,是我们老百姓的福气呀。” 冯彬听了几句,觉得浑身不舒服,拍了下艾晓昉,“我给你去打早饭。” “徐……” “哎!”徐岚抢了话头,“我可担不起您喊我徐总,叫我小徐就行。” “这哪儿成!你年纪比我大呢!虽然看着是很年轻。” “那就叫我阿岚吧。您现在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回头我得让秘书给您绣个锦旗才好。” “不成不成,岚总,岚总。” 徐岚淡淡一笑,不再有意见。艾晓昉心里隐约觉得自己似乎明白了“岚总”和“徐总”之间的差别,看着面前的人,脑子里总是乱糟糟晕乎乎,这样收敛克制的一个人,这样温和淡然的一个人,这样谦卑有礼的一个人,他真是风月场里的大佬吗?真是会带着弟兄前去火并的人? “您之前那样冲过来,可太危险了。以后该先把防弹衣穿上,最好把头盔也戴上。” “你倒还数落起我来了。你都穿着防弹衣了,为什么偏偏选了这么轻薄的款式?这种场合还讲究好看吗?” 岚总把漂亮的嘴唇用牙咬住,大眼睛眨巴眨巴瞅着艾公子,“买的时候说了能挡得住普通子弹,我也用假人试过。谁知它只在硬表面上管用,底下一软,就不管用了。” “试这个一般都是用猪肉的,假人有什么用。而且还要看射击距离和角度。总体说来防弹衣还是越厚越好,美观与实用绝对不可兼得。即使同样挡住了子弹,厚的防弹衣还能抵消更多冲击力,减少肌肉骨骼损伤。” “好的,我知道了。” “当然,最好的还是少参加火并,做个良好市民。” 岚总低下头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没一会儿面上挂起一丝痛楚神色,艾公子心里头两个声儿同时响起:伤口疼了;话聊死了卖惨博同情。 “伤口疼了吗?我给你叫护士?” “还好,没事,这点疼应该是正常的吧,毕竟伤到了。” 艾公子到底是刑警,一进门看病床下空空如也没有挂尿袋,就知道他伤得不重,防弹衣还是有效果的,这人压根儿就是找借口进来享受警察叔叔贴身保护罢了。 然而对方一皱眉,自己还是狗腿子似的粘了上去。 艾晓昉隐隐感到有些不妙。南都妈妈桑进退之间不着痕迹地似乎已经把他拽住了。 “艾公子这几日很辛苦吧,要不在这睡一会儿?” “你……我是个基层警察,你干嘛这样称呼我?” 徐岚眨眨眼,“抱歉,艾警官。” “我也不知道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眼下你需要谁来照顾,可以跟我说,我好去安排。”艾警长明白南都妈妈桑这种人明面上能查到的家庭关系肯定都是假的,随便看了几眼,跟那个“小峰”一样,八辈儿祖宗全在地底下了,只怕连年龄都未必是真的。 “没有关系,我一个人也可以。” “不用叫你的秘书过来吗?” “场子里没人看着不行,我伤得不重。” 冯彬端了两份早餐进来,俩人直接在病患面前吃了起来。艾公子一口粥刚放进嘴里,骨子里的修养作祟,习惯性地寒暄开了,“你现在能吃东西了吗?饿不饿?” 徐岚摇摇头。 冯彬以狼吞虎咽的态势消灭食物,而后拍拍艾晓昉,“我回局里,你跟徐总了解完情况再过来吧。” “好!” “关于这次袭击,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这些人,是你们昨天抓捕的飞龙帮里一个打手团伙,你们缴获的毒品和毒资都属于贩毒那一块儿的生意,他们平日是专门负责放贷收贷的,也负责自家场子的安保工作,时不时地组织一些还不起钱的男男女女卖淫,也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们还有枪。” “那他们是在卖淫这块上和你有利益冲突呢?还是知道了你把浩瀚俱乐部检举给警方对你进行打击报复?” 徐岚脑袋越埋越低,就跟被抓了的卖淫女似的抬不起头来。 艾晓枋抓抓头发,发现自己发型凌乱,跟自己的内心一般的混乱。现场弹片横飞,随便一数起码有两三把改装手枪,徐岚防弹背心破损,子弹入肉却不深,肋骨有骨裂,这伤明显是装的。上面又第一时间把他转到警察医院保护起来,因此,这肯定是南都趁机在扩张地盘,巧妙借着警方的行动黑吃黑。他作为专案组组长,照着妈妈桑的好意,在这温柔乡里舒舒服服睡一觉,安心准备庆功宴就行。 “你总得给我个准话儿,昨儿个到底是出警过,我得回去做案宗的!” “其实,这些事情我并不清楚。”徐岚忙抬头分辨,“我不是……只是一个调教男孩儿女孩儿的负责人罢了!金海豪庭是我们的一个场子,可我到了那儿,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我还没来得及走进去,心口就中了好几枪,他们之间闹些什么,未必和我有关。也许是上头想要吃掉飞龙帮的这块生意,也许是他们为了打击报复找上门来。” 艾晓昉明白自己有些多管闲事了,但从那条微信到现在,他心里十分介意两件事情:徐岚为什么会找他。而他自己当时又为什么会直接冲了上去。 我不要命了吗!我疯了吗!徐岚有什么目的!他是不是知道什么了! 作为一个身负扫黄打非之职的警官,他再清楚不过徐岚干干净净的表皮下做的什么勾当;作为一个钢铁直男外加二十五年男儿陈,他更不相信自己一顿饭一壶茶的功夫,能就这么弯了! “我从没有遇到过这种事,里面还有我们的人在,我也不敢直接报警,所以就想到了您。您是艾部长的公子,又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我当时也是吓坏了……” 徐岚话里话外暗示艾家是自己的保护伞,语气又放得十分轻缓,面上更是十二分的后悔害怕,即便艾晓昉心里有多明白,另一头宁愿糊涂的声音也大了起来。 “你别看我这样,我毕业才两年,没经历过硬仗,这个位子也是我爸给我安排的。” “是我不好,我不该把您叫到这么危险的地方去,若是您出了什么事,那我的老板肯定会打死我的!” 黑道上的事情,说得多严重都可以。艾晓昉不敢不信,他对徐岚的了解可以说只有些皮毛,究竟他是不是像自己说得这么身似浮萍命如蒲草,也无从考证,只不过就这手无缚鸡之力的模样看过去,要打死他肯定是不难的。 “那么眼下你准备录些什么口供呢?” “当然是飞龙帮对我个人进行打击报复,您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的性命。” “这跟现场不符。” “不会的。” “这么说,你老板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嗯。” 艾晓昉觉得自己已经没有呆这儿的理由了。按徐岚之前说的,直接睡一觉就好。可他偏问东问西了一通,眼下反倒不好再赖下去,只好起身走人。 艾警官走到电梯口,与一个白大褂擦身而过,回头看一眼,那人正推门进徐岚的病房。 身为刑警,他习惯性对来人打了个问号:早上7点半,这么早就来查房了?徐岚伤并不重,病房里连个像样的仪器都没开,需要主治医师这个点来慰问吗? 正犹豫间,电梯来了,想想这里是警察医院,瞅瞅两旁荷枪实弹的兄弟,惯性思维下走进了电梯。然而坐到一楼,想起徐岚说老板会打死他时,那种理所当然的神情,想到他的身份,不由得又伸手按了上行,回到四楼,出电梯先向两边弟兄询问刚才走过去的医生是谁,得到了相当肯定的答复:综合外科主任。于是,艾警官又按下了一楼。走出电梯,脑子一打转,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儿,忽然灵光一闪,省警察医院的外科主任,这可是够得上厅级干部的职务了!为什么这种大官儿会起个大早亲自来查房?就算是他这个门外汉都明白南都妈妈桑此刻压根儿不需要医生救护。 艾晓昉同志翻着白眼儿站在一楼大厅里,眼白儿左闪闪,右闪闪。南都妈妈桑跟高官大腿儿之间,还能干啥!能干啥!现在还能在干啥!好歹人还缠着绷带,就这么忍不住?好歹等人伤口愈合一下吧!禽兽!衣冠禽兽!肋骨骨裂,要真做活塞运动,也是很痛的! 想着想着,艾警官忽然翻找起口袋来,嘴里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往电梯走去。 走出四楼电梯,找两边弟兄询问,“看见我的录音笔没有?”对方低头找了一圈儿,摇摇头,“可能落在病房里了。”说着便自然而然往回走。 因为有人在背后看着,艾公子不好扒门上先偷窥一下里面的情况,只能假装单纯地一把推门而入。 只见外科主任正背对着门站着,听见动静浑身一颤,随即一扯两边白大褂,把自己裹上。艾公子心里不大舒服,“我录音笔找不着了,是不是落这儿了?”边说边快步走近病床,只见徐岚衣服都在身上,就是有些喘得厉害,脸也特别红。 “哦,是小昉啊!” “您好您好!咦,好像不在这儿,我去隔壁再找找。” 艾晓昉是出了名的好家教,长得也不错,在这些官员眼里是排前三的女婿人选,因此即便被打断了好事,老先生也毫不生气。 艾公子从领到身份证起,就一直承受这些长辈们用“乘龙快婿”的赞许眼光看待自己,如今看见这些候补“岳丈”居然对男人猴急成这样,心里头简直五味陈杂晴天霹雳。再看徐岚,虽然神情切换得够快,但那副娇滴滴的模样怎么都和矜贵公子相距甚远。 两句话间,艾晓昉替自己冲回来的行为感到可笑,正要走人,眼角却冷不丁捕捉到一抹不该有的颜色。 “哎!你!他他伤口裂了!”艾晓昉瞥一眼两手裹住白大褂动弹不得的外科主任,赶忙识趣地道了句,“局里还有事儿,我这就得先过去。”撤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