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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裴月是个喜欢上自己弟弟的王八蛋。 他好不容易获得了和他过往而言平静而温馨的生活,我却因为我自己的私欲,把他从小而幸福的日常里夺走。 但我敢肯定……元儿应该是很喜欢我的。 * 临去边陲时,安国公的苏公子约见了我。他带着素色纱帽,袅袅娜娜地走到我对面坐下:“裴小姐。” 正在临窗观景捧茶小酌的我听到他唤我,手便是一抖,差点撒了我一身。 ……我就不该出来赴这个约。 苏公子见我窘迫,竟呵呵地笑了起来,声音如银铃般清脆。 他朗声道:“裴小姐……怕我?” 完全可以想象纱帽后的他,是如何的一副狭促表情。 我想了想,还是诚实作答:“是的……有点。” 毕竟是我对不起他。他退了婚,应当便找不到好家室的女子了。 苏公子又笑:“呵呵……裴小姐准备如何补偿我?” 他……他倒是直进主题。 我攥进了茶杯,茶面荡起涟漪:“尽我所能。” “我不觉得苏小姐的「尽我所能」是多么大的一句话。”苏公子轻扣桌面,纤手隔着垂下的面纱托着侧脸,“毕竟你什么都没有。” ……我哪儿敢说话。 “嗯,这样吧。”苏公子缓缓掀开面纱,“裴小姐不如瞧瞧……”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压低身子,把他的艳丽模样印进我眼底。 苏挽眼角的小痣衬得他一双水汽十足的桃花眼魅惑万分,他的嘴张张合合:“裴小姐,瞧瞧挽儿……挽儿好看吗?” ……好看。 但,不太符合我的……咳咳! 苏挽不知从我的表情里看出了什么,又咯咯地笑:“现在裴小姐后悔了吗?” 「后悔了吗?」 我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后悔。” “……哼。”苏挽像是一下泄了气,有些粗暴地将面纱放下,又回到座位上坐好。 他很突然地问:“裴小姐有喜欢的人?” “……嗯?” “有……有啊。” 我回答的时候,脑海里全是元儿的一颦一笑,不免面上也带了几分压抑不住的温柔。 “……” “唔,好吧。”苏挽沉默了一会儿后开口,语气中有些自嘲之意,“我还没贱到喜欢的人心有所属还要贴上去的程度。” ……? 什么意思? 苏挽站起身,轻轻地对我说:“裴姐姐,再见。” “我说不出「祝君安好」的酸词,也说不出来「祝你以后过得幸福」的白话……”苏挽说,“我只能说……” “裴姐姐,再见。” ……我的记忆里,只有小时候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会这么叫我。 没想到现在已经出落得这么漂亮了。 但那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 * “——姐姐,我这样穿,好看吗?” 临近出发的日子,元儿总是孜孜不倦地一套又一套地换着衣服给我展示,问我意见。 我倒是觉得都差不多……也没看出来其中花样的差别。 只道:“元儿穿什么都好看。” 元儿嘻嘻哈哈地跳到我身边,强忍笑意戳我胸膛:“姐姐好敷衍诶!差别很大的好吗?” “例如这件,腰间的放量便只有一寸……”他换上藕色的长裙,精致的腰带缠在他盈盈不足一握的小腰上,“是不是看上去腰更细了?” “……我觉得没什么差别诶。”我道。 “诶——哪有!”元儿咋咋呼呼,“这可是布庄的老爹爹特意教我的裁衣法,可是……”他又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让我低下头,“是宫里贵君都用的法子!” 我却没注意那宫里那贵君,只觉得这角度妙哉。 衣裳的领口开得隐秘得低,只有靠近了才能看见里头若隐若现的……嗯。 “……喂,姐姐又在听吗?”元儿注意到我的走神,不开心地嘟起嘴,“姐姐——姐姐——” 我扯着他的腰带,正色道:“元儿,我还是觉得不穿比较细。” “……” “!!!” “姐姐——!” * 我在元儿睡下后,准备聘书与礼书。 礼书里是我的全部家当。什么三岁那年最喜欢的石子,九岁那年从夫子那儿厚着脸皮讨来的古籍,十五岁那年祖母赠与我的玉佩。 嗯,里头最重要的是我,二十三岁的我。 还有雁。 雁一生只一配偶,意向极佳。我是真心实意期待我与元儿能如雁一般……形影不离,琴瑟和鸣。 约摸是我折腾得太过起劲,连不愿搭理我的母亲都告诫我:“玩玩可以,你休想——” “我不是玩玩。”我说。 母亲抬眼看我,她像是才发现我已经比她高了。她说:“你为了元儿,连自己的前途都不要了吗?你——” “母亲,我不是靠着男子上位,又把男子甩到身后的女——” 啪。 母亲给了我一巴掌。 她红着眼睛看我,咬牙切齿:“裴月!” “母亲。” “从今天开始,你不要想从家里拿一分银子。”母亲说。 看着母亲离去的背影,我不知为何松了一口气。 她应当是默许了吧? 不过幸好我已经将雁备好,聘礼也整理好了。 只元儿看着我红肿的侧脸,心疼地吹了又吹,又好生帮我消肿……总之,享了一波艳福。 * 出发前一晚,我与元儿拜了堂,成了亲。 我一手拉着元儿,一手拿着礼书,给他讲我的聘礼。 元儿最初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只眨着眼睛安静地听我介绍。但也许是越听越不对劲,他挣脱了我的手,背过去有些急躁地问我:“这……这是什么呀!” 我说:“礼书……怎么了?” 不知道为何,我又接了一句:“娶你的礼书。” “——哎哟!” 元儿转身太急,差一点就摔倒在地,我赶忙拉住他的手,把他带进我的怀里,说:“怎么这么不小心?元——” “不是!”元儿撑着我的胸膛抬头看我,眼里是满满地不可置信,“娶……娶我?” “……元儿,”我试探着,“元儿不愿意?” “我……我……”平时伶牙俐齿的元儿此刻一句话也说不出。他使劲眨巴着眼睛,想看出我这一句「娶他」是否真心实意,但眼睛眨得眼泪都出来了,也没看出。 灯光昏暗得打紧,我都能看到元儿脸上的两朵红云。 我大抵是开了窍了。 我把依偎在一起的雁拿到脚边,跟元儿说:“这是成亲是要给男方家的雁……给你。” “……姐姐……”元儿捂着脸,却又从指缝里看我。 我咳嗽一声,此刻竟比在皇宫大殿中被皇上校考还紧张。 “元儿,我是真心实意想娶你的……”我说,“即使我们是……但元儿,我不能让你这么无名无分地跟着我。” ……但最终还是坏了菜。 “元儿,我恨不得把我的心掏出来给你,但我掏不出来……但是!我……我前二十三年的所有东西都在礼书里了,还有我,最重要的是我也在里头!所以……” “元儿,你愿意嫁我为夫郎吗——” 我话音未落,便听着元儿带着哭腔说: “……我愿意。” 真的,这是我听过的最让人幸福的一句话。 * 我一生清廉秉公,唯一走的小路子便是让元儿在清河县成了流民,又让他有了孤男籍,再成了我的夫郎。 元儿说:“姐姐!” 我笑着看他。 元儿赶紧捂了嘴:“妻主……不行呀,好别扭!”他晃着我的小拇指撒娇:“姐姐,姐姐……姐姐怎么就不行嘛!情姐姐也是姐姐呀!” “那日后元儿成了大官夫人,别人家的男子都说「我家妻主」如何如何时,元儿是不是还要说「我家姐姐」?” 元儿瞪我:“姐姐是把我想成呆瓜啦?” 我举手认错:“我错啦——”我拉长声音使坏:“弟弟大人大人有大量,不要和姐姐一般计较啦——” 元儿扑进我怀里,满足地闭上眼叹气:“我才不和姐姐计较呢!我喜欢姐姐都还来不及!” 我便蹭蹭他头顶:“我也喜欢元儿呀。” * 来到清河县的第二年,元儿有了身孕。 我是极为害怕的。 除了第一夜借酒表白,之后的每一次我都会提前服用药物,元儿也会在醒来后喝一碗汤药。 ……我们是姐弟啊。 生出来的孩子会是怎么样?健康还是不健康?甚至……甚至生出来个怪物? 还有元儿。 来到清河县后我便忙于政务,并未仔细盯着元儿好生服用汤药……所以,是意外还是他没有喝? 我跑去问元儿。 元儿……元儿坐在床上,很是幸福地把手放在小腹上。他见我进来了,吓得立即把手收回,又故作镇定地咳嗽两声,软着声音撒娇:“姐姐~” …… ……我没能问出口。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些风险抛在脑后,露出得知夫郎有孕妻主该有的神情。 “元儿……”我很是激动地问他,“我要做娘了吗?” 元儿的紧张一下子就散去了。他笑弯了眼睛,拉着我的手覆在他小腹上:“是的哦,姐姐!” “姐姐,你说是女孩还是男孩呀!” “要是都长得跟姐姐像就好了……姐姐,他们该叫什么呀!” “……元儿仔细翻书找找好不好?”我不敢触碰他的小腹,只道,“有孕的是元儿,辛苦的是元儿,自然要元儿取名了。” “唔……好吧!”元儿便皱起了眉头,“那……” 他下床,拿过书仔细寻找里头有着美好意向的词语。 阳光透过糊窗的纸,温温柔柔地浇在读书的元儿身上。 我想,要是时间就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 元儿自有孕起便日夜不停地干呕,什么都吃不下,待月份略微大了,他的肚子像是突然大起来一样,连走路都需托着。 孕七月,他下身血流不止。 元儿躺在床上呜呜地哭,肚皮坚硬如铁,他抓着我的手:“姐姐!姐姐!我们的……我们的孩子!” “你救救她……”元儿求我,“你救救她……姐姐,我们的孩子……呜!” …… …… “大夫在给元儿熬药,所以没事的。”我也拉着元儿的手,安慰他,“没事的,元儿。” “元儿,我在,不要想那些……”我说,“我们的孩子一定能好好的。” 产公走进来,只一摸元儿的肚皮面色便变得苍白。他边道失礼边掀开改在元儿腿上的被子—— 下头全是血。 他的脸色苍白更甚,伸手往元儿腿心探去,发出小小的尖叫。 “啊!这……” 我给元儿的脸和脖子擦汗的手猛地一顿:“……怎,怎么了?” 产公颤抖着声音:“裴县令,主君的,主君的宫口已开,怕是,怕是只能生下来……” 正在痛苦喘息的元儿猛地抬头:“孩子!我的孩子!”他发疯似地抓着我的手臂:“姐姐!唔嗯……我们的孩子……姐姐,你救救她,救救她!” 我慌了神,却不能表现,只拍着元儿的手:“没事,元儿……我们的女儿想提前出来见爹爹……元儿,生下来就好,就没事了。” 我对产公使了眼色。产公立即附和着我的话:“是,是呀……主君,您的情况很好,只是早产而已,您身子又好,定能顺利生产,见到小姐。” 元儿疯狂的眼终于清明了许多,他说:“呜……好,好……”他摸上他的肚皮,哀求:“朔儿,和……和爹爹一起加油……” * 元儿拼尽全身力气诞下的是一个女胎。 大脑袋,瘦巴巴,缺了几根脚趾。 在我怀里小猫似地叫了几声便夭折了。 产公跪在床边不敢言语,我不说话,只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婴儿。 我原以为我和元儿在一起,谁都不会伤害到。父亲有她的庶子庶女,母亲也有我的妹妹可以依靠—— 但最后,是这个连人世间都未仔细见过便离开的小婴儿承受了我与元儿的所有。 …… 我揩掉不知何时从眼角滑落的泪水,找来家中最柔软的布料,让产公教与我包裹婴儿的方法。 我沉默着学习,沉默着给小婴儿包好。 …… ……元儿醒了。 他醒来的一件事便是问:“孩子呢?孩子呢!” 我抱过去给元儿。 元儿虚弱得打紧,却也强打精神从我怀中接过闭上眼的小婴儿。他笑着逗弄:“怎么在睡觉呀,小懒虫……我是爹爹哟。” “那是娘亲,她是特别好的一个人。” “因为娘亲很喜欢爹爹,所以……所以才有的朔儿哦。” “朔儿……朔儿……” “……” 元儿颤抖着肩膀,把小婴儿抱在怀里,无声地哭泣。 我抱住元儿。 “姐……” “姐姐……” 元儿呜咽着,呜咽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