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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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四目交接,晏怜绪连忙躲开眼神,拉下车帘。与此同时,他突然记起自己在哪里见过刀疤老四。? 楼月璃刚来到凤临城时,曲雪珑和晏怜绪曾经一同拜访楼月璃。当时晏怜绪看见楼月璃跟一个女人的活春宫,受到刺激之下跑到楼府深处,最後还迷了路,正是刀疤老四把他带回曲雪珑身边。 春色正早,柳岸处处闻啼鸟,晏怜绪的掌心却不断地冒出冷汗。 他感到自己正坠入另一个圈套里,但现在他甚至连那圈套到底长什麽样子也不知道。 晓山日薄,疏雨蒙蒙里但见城门外杏花似雪,清江如银带袅袅环绕城墙,浴凫飞鹭映照水波澄澈,偶闻萧寺高亭,遥钟断鼓。 马车缓缓驶至定屏城的三层城楼前。车厢里的晏怜绪睡眼惺忪地斜靠软榻,他怀中抱着青铜藤纹暖手炉,一手撩起缠枝忍冬纹绣帘,看见刀疤老四已经跳下马车,正在向守城的士兵出示通关文书。? 春寒料峭,吹得晏怜绪渐渐清醒这来。他撑起身体,往窗外探头,任由雨水打湿自己的脸庞。 方正城墙固若金汤,高大强壮的士兵正在城门走道上来回巡逻。城门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定屏城」三字染上雨雾,更添沧桑沉郁。 晏怜绪甚至记不起来,自己到底离开定屏城多少年了? 直到昨夜,晏怜绪还是对於回到定屏城没什麽实感,但现在他总算真正地明白自己已然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 刀疤老四爬到马背上,马车再次驶动。 晏怜绪又躲在绣帘後,但他犹豫了一阵子,还是掀起绣帘的一角,偷看大街上的景物。 不知不觉,晏怜绪的眼里已是泛满清泪。 春满绮陌,长堤芳草,处处歌台舞榭,正是盛世繁华。 街角的健壮妇人高声吆喝着卖豆浆油条,几个男人在茶馆里全神贯注地下棋,伏在茶寮方桌上的说书人张大嘴巴打着呵欠,回春堂里的垂髻药僮正在汗流浃背地捣弄药材…… 这里曾经是晏怜绪的家,熟悉得彷佛他不曾离开半步,却陌生得使他对大街小巷的一草一木也充满 好奇。 马车愈是往前走,风景愈是使晏怜绪怀念—那是从前晏府附近的街道。 与此同时,难以言喻的不祥预感却渐渐爬上晏怜绪的心头,如同附骨之疽,蚕食着他的一切。 晏怜绪踯躅半晌,指尖在窗框上反覆画圈,他忽然回头向夕雾问道:「你知道楼府在哪里吗?」? 夕雾摇摇头。 马车在十字路口左转,摇晃着穿过弯弯曲曲的乌衣巷。车轮溅起春泥初融,辗过无数碎石,发出格拉格拉的声音,连带车厢也不断颠簸,晏怜绪愈发紧张,不禁再次探头看着窗外。 落花如雨,晨曦柔柔地洒满新晴巷陌,却照不亮沟渠里乌黑的泥泞。 晏怜绪期待而害怕着那个答案。 一直往深处走,巷弄更是迂回曲折,爬满石墙的紫藤蓓蕾嫣然,如同一道道交缠的紫虹,引领旅人至森林深处。 马车停在乌衣巷尽头的府第前。 夕雾正要扶着晏怜绪下车,回头却看见晏怜绪面无血色,双眼圆睁,一手掩着嘴巴地看着楼府的大门。 「怜夫人怎麽了?」夕雾连忙问道。 虽然心里已经有几分肯定,但现在晏怜绪还是无法置信地摇头。? 楼月璃真的买下了旧时晏府作为楼府的府第。 晏怜绪对晏府的最後印象是混乱不堪的。熟睡的他突然被下人唤醒,他还来不及睁开眼睛,便被官兵粗暴地拖出温暖舒适的被窝。 当时晏府灯火通明,照得黑夜亮如白昼,到处也是官兵的吆喝大骂和下人争相走避的绝望呼叫。房门全被踹开,华美的灯笼被扯下来,值钱的东西被大肆搜刮一空,珠光宝气地堆满庭院里的一个个木箱,最後连巧夺天工的假山假石也被强行翻起来,表面上是让官兵搜索里面有没有藏着晏老爷通敌叛国的证据,实际上当然是为了榨乾晏家的最後一点财富。 明明晏怜绪在晏府度过了十几年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但这一切的美满也不如抄家那夜的印象深刻。 时光荏苒,晏怜绪再次来到同一扇广梁朱门後,立在那面黛绿砖花漏檐墙下,入目皆是熟悉无比的亭台楼阁。 层楼叠榭,松柏成荫,彷佛回到那一年的初春,晏怜绪还是那个不吃半点人间烟火的晏少爷,他正躲在书房里枕着书卷午後酣睡,馋涎欲滴地想着今夜的晚膳是什麽。那时候晏怜绪人生最大的烦恼就 是在晏老爷面前背不了书就得捱板子。 晏府被抄家时弄得疮痍满目,但现在一切已经回到过去的光景。雁翅影壁的三阳开泰浮雕修补妥当,比从前还要光鲜几分,碧绿花边琉璃瓦檐廊下的阑额包袱锦彩绘斑斓穠艳,踢破的木门换上簇新的梨木门扉,被拔走的千叶黄花牡丹也栽种了跟从前一样的品种。 抄手回廊上的八宝松鹤延年绢面琉璃灯还没有亮起来,廊下烟波拍岸,几尾锦鲤不时划过灵沼。? 就像那五年只是一场恶梦,梦醒了,一切如初。 晏怜绪磕磕绊绊地前行,脚步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上。他不敢奔跑,不敢说话,甚至不敢呼吸,生怕一个不慎便会戳破幻梦的泡沫。 终於,晏怜绪来到大厅前,他的心跳很快,双手用力推开大厅的双交四椀嵌橄榄球纹菱花隔扇门。 在开门的瞬间,晏怜绪甚至坚信他会看到父母正坐在太师椅上品茗谈笑。 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大厅里当然是空无一人。 晏怜绪那紧绷的肩膀渐渐垮下来,本来闪耀着光芒的眼神逐步被失落吞噬。 他呆呆地看着大厅的墙壁,墙上挂着一双对联,写的是「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连诗句也跟旧时的一模一样,出自同一个书法家之手。 晏怜绪自嘲地笑起来。 已经造成的伤痕,已经失去的光明,再是花尽心思地粉饰太平,也不过是自欺欺人而已。 怎麽可以假装什麽也没有发生过? 刀疤老四亦步亦趋地跟在晏怜绪身边,问道:「楼爷特意吩咐红藕院是给怜夫人居住的,怜夫人可要去瞧瞧?」 晏怜绪提起一点精神,他点点头,转身快步走出大厅。 以前晏怜绪闭上眼睛也可以从大厅走到红藕院里,现在楼月璃把一切保持原状,所以晏怜绪不需要任何人带路,便径自穿过马蹄柱暖廊和红瓦廊罩垂花门,匆匆地走进府第深处。? 烟芜蘸碧,水天一色。画桥西畔娇莺能语,枝头荆桃如菽,千树蒸霞,樱红散绮,紫陌杨柳随风飞舞,春风还夹杂着残冬的凛冽,吹得晏怜绪的衣袂翻飞。 每一棵树,每一株花,也带着旧时生活的气息,铺天盖地淹没晏怜绪。 晏怜绪分花拂柳地穿过莎径,来到红藕院的垂花门前。他实在近乡情怯,步伐不由自主地慢下来,只颤抖地扶着绿屏风,从屏门缝隙里窥视寂静的红藕院。 那里曾经是晏怜绪的仙境。 烟轻昼永,春醉琼楼,满园皆是洒金垂枝碧桃,浓艳芳菲。封闭琉璃山花屋顶下的朱红悬鱼雕刻被昤曨照得嫣红,铺满屋顶的梅花纹宝珠瓦当洗擦得乾乾净净,彷若嫩紫轻红的群花争艳,菱花门扉刚刚上了桐漆,沐浴在春光里的棕红色彩更是明亮。 不曾变改。 晏怜绪多少次梦回红藕院,多少次梦醒时泪湿孤枕。 那些年的无邪时光浮上心头,晏怜绪失声哽咽,趑趄地踩着桃李成蹊,走进红藕院里,一转头竟依稀看见小黑炭正在碧桃下向自己温柔地微笑。 晏怜绪抬头看着天空,脸上一抹白玉微暇的泪痕映着朝阳花露。 雨停了,蔚蓝苍穹叫人目眩神迷。 画阁绿窗,莺啭上林,珠帘半卷。八角大理石香几上的鎏金浮雕祥云纹双耳铜炉吐出檀香,三足两耳风炉里煮着银针茶。茶水渐渐煮沸,白烟和香雾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苦中带甜的香气。 夕雾侍候晏怜绪在红藕院的花厅里用膳,晏怜绪喝了口香芹碧涧羹,绵软的味道跟以往的如出一辙,使他又是一瞬间的恍神。 晏怜绪握紧青玉匙,向夕雾道:「待会你给我去厨房问问,厨房里侍候的是否还是昔日的下人。」? 「奴婢听说楼爷特意把许多从前在晏府侍候的下人也找回来了。」夕雾跪坐在竹席上,一边替晏怜绪斟茶,一边恭敬地回答。 当年晏府家破人亡之後,婢仆也被当作财产充公,楼月璃一定是费了许多工夫才把从前侍候晏怜绪的婢仆找回来。 晏怜绪看着菱花窗外的绕岸垂杨,刚才还使他食指大动的香芹碧涧羹现在却是满嘴苦涩,他叹了口气,道:「你把厨子叫过来吧。」 过了一阵子,夕雾便带着厨子回来—果然是当年的厨子,那麽多年过去了,这厨子也是满脸风霜,鬓边添了不少白发。 厨子看也不敢看晏怜绪,连忙翻身下跪道:「小的见过怜夫人,怜夫人是对小的做的菜有什麽不满吗?」 晏怜绪扶起厨子道:「是我,晏怜绪。」 厨子讶然抬头看着晏怜绪,看了一阵子才瞪大眼睛道:「少……少爷?」 晏怜绪沉重地点点头。他遭逢巨变,身体不复完整,早已惯於涂脂抹粉,衣着浮靡,几近改头换面,怪不得厨子一时之间也认不出自己了。 那厨子失态地抓着晏怜绪的双手,老泪纵横地叫道:「少爷!」 晏怜绪也是眼眶发红,哑声道:「这些年来……大家过得好吗?」 「日子不也是这样,哪有好不好的?」厨子惶恐地看着晏怜绪,欲言又止,晏怜绪见状便蹙眉问道:「你要说什麽?」 「小的曾经见过楼府的主人……他是小黑炭吗?」 晏府下人大多跟着晏怜绪唤楼月璃为小黑炭,不认识楼月璃这名字,但楼月璃的外貌实在漂亮出众,怪不得旧日相识会认出他。 晏怜绪心中揪然,微微点头道:「是他。」 厨子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他愕然半晌,才道:「小的听说晏府被一个楼爷买下来,又叫了小的这些晏府的旧时下人回来,小的还以为是晏少爷您衣锦还乡了……小的远远看了楼爷一眼,愈看愈是熟悉,後来才想起那好像是小黑炭,当时小的还以为是自己老眼昏花看错了。」 晏怜绪一直没有打断厨子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