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耽美小说 - 浮花在线阅读 - 九十七

九十七

    九十七

    光是听到夕雾的寥寥几句话根本不足够。

    只有真真正正地看见痊愈的曲雪珑,晏怜绪才可以肯定自己没有铸成大错。

    晏怜绪想要看到曲雪珑,想要亲手为他包扎伤口,想要为他煎药,想要好好照顾他,想要为他分担痛苦。

    想要把自己的一切也奉献给他。

    然而,是自己一手把曲雪珑伤成这样,自己到底还有什麽资格留在他的身边?

    晏怜绪宁愿夕雾指责自己,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也不要像现在那麽平静。

    他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槛窗外的半篙晴色,哑声道:「夕雾,你要跟我到定屏城吗?」

    夕雾的手指往玉瓶里沾了药膏,仔细地为晏怜绪的伤口涂抹药膏,问道:「怜夫人希望奴婢跟来吗?」

    「此去定屏城,恐怕也没有机会回来了。」晏怜绪低头看着床边新摘下的鹅黄仙来客,道:「曲爷几乎被我……杀掉,清淮又弄成这般模样。你若想回到曲府照看他们,我可以作主把你的卖身契还给曲爷。」

    夕雾抬头看着晏怜绪道:「只要怜夫人还需要奴婢,奴婢就会在这里。」

    晏怜绪定定地看着夕雾,夕雾还是平日那副低眉顺眼的模样,一如往常地看不出心中在想什麽。?

    过了半晌,晏怜绪才道:「谢谢。」

    「是奴婢该做的。」夕雾站起来,指着地上的木箱道:「这是奴婢替怜夫人收拾的东西,请怜夫人最後过目。奴婢这就过去叫下人把木箱抬到後门里。」

    夕雾行礼之後便离开房间,只留下晏怜绪一人静静地看着木箱。

    呆坐了大半天,晏怜绪才鼓起勇气打开尚未钉装的木箱。木箱里依然分成几层,各自放置着樱笋丶璇花和晏怜绪的琴谱。

    樱笋琴身墨绿,足以奏出瑶池三弄,清商闺怨,琴谱宛如满地黄花堆积,依稀散发浓墨笺香,晏怜绪甚至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哪首曲子是在哪年哪月哪日写下来的。

    珠帘半卷外细风轻雾,流水溅溅,空馀残雪恋枝,晏怜绪往床边的掐丝珐琅莲纹三足炉里加了引子,火势愈来愈猛烈,不消片刻便冒出浓浓白烟。

    晏怜绪双手按着樱笋,正要把樱笋的一端放进香炉里。

    然而在琴身快要碰到火焰,化作飞灰的瞬间,晏怜绪还是突兀地停下来了,他用尽全力抱着樱笋,抱得那麽紧,如同溺水的人抱着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那是晏怜绪和曲雪珑之间曾经相爱的证据,也是曲雪珑最後给他的纪念。

    晏怜绪终究还是把樱笋放回原处,转而拿起琴谱,他没有翻看里面的内容,不给自己任何改变主意的机会,只是不断地把琴谱丢到香炉里,彷佛那不是他曾经视若珍宝的琴谱,只是一些无用的垃圾。?

    一本本琴谱坠落火光,晏怜绪眼睁睁地看着精美的桃红浣花笺渐渐烧成焦黑灰烬,如同在一瞬间目睹繁花枯萎,美人迟暮。

    不知不觉,晏怜绪早己泪流满面。

    红轮赫赫,直冲天衢,群星残月溶入朝霞深处,远处疏钟惊醒一池初春,晨光勾勒着檐廊上的描金黑底七层烟云彩绘,只有欲溶未溶的瘦雪还躲藏在碧檐下的阴暗角落。

    下人抬起晏怜绪的木箱,夕雾则提着包袱细软,跟随晏怜绪一同来到後门。

    後门的简陋门扉半敞,隐约看见一辆朴素的马车正停在小巷里。晏怜绪怔然出神地看着马车,他实在没想到自己会离开得如此难堪,如同一头丧家之犬。

    晏怜绪叹了口气,他回头向夕雾问道:「楼爷呢?」

    夕雾一边把包袱交给下人,让他们放到车厢里,一边向晏怜绪道:「楼爷很快会来的,您可以先到马车上等着。」

    晏怜绪蹙眉道:「我在这里等着他吧。」

    他真的很想见楼月璃一面—这次的分别充满未知,晏怜绪根本不知道楼月璃何时会来到定屏城,他甚至不肯定对方会否遵守承诺。

    楼月璃的柔情细语犹在耳边,晏怜绪却已经开始担心自己离开之後,楼月璃会回心转意,跟曲清淮重归於好,不签和离书。

    苍松荫荫成幄,晏怜绪穿着一袭黛蓝暗纹雨丝锦袍,安静地站在苍松下等待楼月璃。他的背後是爬 满枯藤的破落石墙,阳光凌散地穿过枯藤的缝隙,落在他的身上的光芒晦暗不明。

    翘首以待良久,总算得见楼月璃如同一抹香风般地穿过半月门,来到荒芜的後院里。

    晏怜绪再也按捺不住思念,跑上前扑进楼月璃的怀抱里,那冲力几乎使楼月璃退後一步。

    楼月璃抱着晏怜绪,不住吻着他的脸颊,轻笑道:「只是一阵子没有见面,娘子已经那麽想为夫了?」? ? ?

    晏怜绪快要在楼月璃的怀中软成一滩春水了。他握着楼月璃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脸上早已清泪湿轻红,只低声道:「想得胸口也要裂开了。」

    然而真正的担忧是不能宣诸於口的—

    楼月璃会否回到曲清淮的身边?

    曲雪珑的伤势有没有大碍?

    「我帮你揉揉胸口。」楼月璃笑吟吟地揉着晏怜绪的胸口。他的手掌使了些劲,揉得晏怜绪的胸口暖洋洋的。

    晏怜绪固执地赖在楼月璃的怀抱里,他咬紧下唇,垂头道:「你若是失约,我以後……以後也不理会你了。」

    「我答应你,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说着,楼月璃向晏怜绪伸出尾指,晏怜绪会意,也伸出尾指。

    二人尾指相勾,楼月璃笑盈盈地道:「打过勾勾,说谎的人是小狗。」

    平日杀伐果断的楼月璃说出如此不符合他的外貌身份的孩子话,不禁使晏怜绪哭笑不得。

    「来,给爷笑一个。」楼月璃捏了捏晏怜绪的脸颊,满腹心事的晏怜绪也被他逗笑了。

    「我的小宝贝总算笑了。」楼月璃浅吻晏怜绪的唇瓣,温柔地道:「快点起行吧,这里的一切也交给我。」?

    不论楼月璃如何抚慰晏怜绪,晏怜绪也知道楼月璃这抛妻弃子的丈夫将会面对何等的四面楚歌,而自己的存在只会加重他的负担。他心里发酸,连连自责道:「我真没用,不能帮助你……」

    「老是说傻话。」楼月璃无奈地笑着,揉了揉晏怜绪的脑袋,牵着他来到後门外。

    马车已经准备妥当,夕雾正在车厢外等候着。

    楼月璃看见夕雾,神色立即变了。他伸手挑起夕雾的下巴,露骨地上下打量几眼,轻佻地笑道:  「倒是个漂亮的小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叫你叠被铺床?」

    夕雾依然温顺服从,任由楼月璃肆意捏着她的下巴,那神态比起恩客狎玩娼妓更要无礼几分。?

    站在一旁的晏怜绪只能保持沉默。

    既然夕雾在这里,那就表示晏怜绪拒绝了楼月璃刚才的要求,现在让楼月璃逞几句口舌之快也是无可厚非。?

    幸好楼月璃很快便松开手,无微不至地把晏怜绪扶到马车上。

    离情依依,晏怜绪拉着楼月璃的衣袖,墨眸如宿烟清波,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楼月璃,彷佛要以这双眼眸勾得楼月璃留下来。

    楼月璃握了握晏怜绪的掌心,最後意味深长地看了夕雾一眼,这才离开车厢。

    晏怜绪伏在车窗上看着楼月璃,只见他正向蹲在路边的马夫走去。马夫一看见楼月璃便连忙站起来,他抬起蓑帽,吐出嘴里叼着的狗尾巴草,一边听着楼月璃的嘱咐,一边向楼月璃连连哈腰弯身。

    或许是因为楼月璃的姿容太美,才会显得这马夫如此鼠眉獐目,脸容可憎。平日晏怜绪也不是以貌取人之人,但这男人却莫名其妙地使他感到很不舒服。

    而且,晏怜绪总觉得这马夫的外貌有点熟悉—他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个人?

    那马夫应过楼月璃後便灵活地爬到马鞍上,拉动马繮,马车缓缓地启动。

    晏怜绪情不自禁地最後回头看着楼月璃,视线早就被泪水朦胧,他只恨不得跳下马车,跑到楼月璃的身边。

    出身寒微的楼月璃得以风光迎娶曲二小姐,跟豪门巨富曲家攀上姻亲关系,前途理应一片光明,现在他却为了一个人尽可夫的娼妓而毅然放弃这唾手可得的一切,沦为负心的夫君,不称职的父亲。

    正如自己只剩下楼月璃,楼月璃也只剩下自己了。

    就算被万人指骂为不知廉耻的荡妇也好,晏怜绪也想留在楼月璃身边,为他遮风挡雨,跟他彼此依靠。

    然而相比起晏怜绪的激动,楼月璃只是站在原地,漠不关心地看着马车摇晃着驶出小巷。

    晨光晓色扫檐晶,墙头的杏子梢头香蕾破,池台小雪渐乾,本该是冬末初春的一抹风光,楼月璃的眼神却是一个冰冷的深渊。

    凝视楼月璃的同时,晏怜绪也被那深渊凝视着,他顿时如坠冰窟,失去了刚才想要不顾一切地跳下  马车的决心。

    晓日逆光渐看渐远,楼月璃的脸容模糊不清,最终化为一缕消失无痕的轻烟。

    曲雪珑每天也会定时过来替玉鸾换药压腿,他的话不多,看起来有点不近人情,但敷药时总是细致耐心,可是玉鸾实在没有机会跟他多说几句话,因为每次他为玉鸾敷药之後就会匆忙离开。

    玉鸾陆陆续续地从老鸨那里听来曲家的更多情况,曲老爷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絝子弟,成为曲家当家後更是一直坐吃山空,所以现在曲家的一切事务也压在未及弱冠的曲雪珑的肩膀上。

    然而这样忙得不可开交的人,却还是坚持天天前来为玉鸾敷药。

    不论是为了再见小黑炭一面,还是为了报答曲雪珑的照顾,玉鸾也知道自己要活下去。

    玉炉沉水,疏烟袅袅,挂在床帐上的香囊吐出一丝丝高良姜香。

    休养了半个月,玉鸾渐渐可以下床行走,但他暂时还不能踏出房间,免得伤口受凉,因此每天只能绕着房间练习行走,之前他只走了几步便剧痛得站不直身体,这几天总算勉强可以绕着床边走一圈。

    睡醒之後,玉鸾只在绣床上躺了一阵子,便撩开璎珞纹满花缎床帐,像昨天般练习行走。

    玉鸾第一次没有拿起放在床边的拐杖。他双脚踩着木屐,扶着墙壁,一步步蹒跚地走到镂空葵花槛窗 畔的软榻。

    光是这样一段路已经使玉鸾汗流浃背,他精疲力竭地倒在软榻上,不断地喘着粗气。

    休息了老半天,玉鸾终於喘过气来,他好奇地盯着紧闭的窗户一阵子,决定稍稍打开一线窗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