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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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晏怜绪甚至来不及回到客房取另一件披风,就立即匆匆地赶到大厅里。 甫一进门,晏怜绪便不慎被大厅的门槛摔倒,重重地跌跪在地上,发髻也变得乱糟糟的,但他马上挣扎着站起来,一拐一拐地跑进大厅,这模样哪里还有刚才面对曲清淮时的运筹帷幄。 晏怜绪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 如果曲雪珑想要挽留晏怜绪,他早该在楼府开口挽留,但就算当时他真的开口,晏怜绪也知道自己不会留下来。 所以,自己到底在期待什麽? 自己对这个男人,早就不该抱着任何期待。 但晏怜绪还是情不自禁地想着曲雪珑,想着他的一切。他的温柔丶他的微笑丶他最後凝视着自己的眼神,也一一地浮现在晏怜绪的脑海里。 清晰如昨。 晏怜绪真的很想知道曲雪珑那时候在想什麽。 他们相识五载,但或许晏怜绪从来不曾明白曲雪珑的真正想法。 橘如和夕雾正站在大厅里—虽然晏怜绪很清楚曲雪珑不会亲自前来,但当他只看到橘如和夕雾的瞬间,他的心里还是难免闪过一丝失望。 夕雾手里提着包袱,她一看见晏怜绪便福身道:「奴婢见过晏公子。」 「小的见过晏公子。」橘如也在原地向晏怜绪行了礼,神态远远不如夕雾般自然。 晏怜绪一手挽着衣领下的秋香色缎带,他垂下头来,嘴唇颤动着。过了半晌,他依然没有抬头,只是轻声问道:「曲爷……还好吗?」 光是曲爷这个称呼已经足以勾起晏怜绪心里的无数回忆,他只能把头垂得几乎碰到胸口,抿着唇角,紧握拳头,拙劣地隐藏自己的泪光闪烁。 现在晏怜绪的穿戴也是楼月璃施予的,他早就不是曲雪珑的人了。 自己为什麽还要如此不争气地问起曲雪珑? 曾经的衣鬓厮磨,芙蓉帐暖,已经是无法追忆的过去了。 曲雪珑是自己的仇人,而自己现在正盘算着把他推往地狱。 橘如恭顺地回答道:「曲爷着了凉,小的出门之前刚刚侍候曲爷睡下了。」 「你快点回去吧,要不然曲爷又得硬撑着起来工作了。他就是这脾气,就算病倒了也要继续工作……」晏怜绪说到一半便合上嘴,脸色极为惨白。 曲雪珑已经与自己无关了。 为什麽自己还是一次又一次地失控? 橘如叹了口气,他指着一旁的木箱道:「这是曲爷要小的带给晏公子的。晏公子离开得匆忙,许多东西也没有拿走。」 晏怜绪这才发现橘如旁边站着一个高及腰际的木箱。他秀眉轻蹙地看着橘如,橘如只摇头道:「东西是曲爷收拾的,小的也不知道里面放着什麽东西。」 虽然晏怜绪不愿意承认,但他知道自己还是想要听到曲雪珑的解释。 然而曲雪珑只是安静地把一切归还,甚至不亲自出现,也不留下一封信,任由二人过往的一切就此一笔勾销。 这段感情里,从来只是自己的无望追逐,所以曲雪珑才可以了断得那麽彻底。 夕雾走前几步,柔声道:「奴婢侍候晏公子多年,曲爷知道晏公子在楼府里或许住得不习惯,所以 特地把奴婢的卖身契交给楼爷,好让之後奴婢也可以继续侍奉晏公子左右。」 晏怜绪转头看着夕雾—这大约是因为曲雪珑明白晏怜绪的身体异於常人,而且天天需要服药调教, 但他必定不会让楼家的下人近身,起居生活也因而极为不便,所以才特地把夕雾送到自己的身边。 明明曲雪珑是个心思深沉的骗子,明明他已经把晏怜绪的东西丢出曲家,为什麽还要假惺惺地关心晏怜绪在楼家过得好不好? 晏怜绪的胸口不断起伏,一股酸意涌到鼻头。他不能开口说话,生怕一开口就会忍不住哭出来。? 他反覆呼吸好几遍,强逼自己冷静下来,这才缓慢地点头道:「好的,橘如你替我谢过曲……曲爷 吧。」 橘如向晏怜绪行了礼,准备转身离开时,晏怜绪却突然唤住了他。 绣槛外梅峭霜露零,琼瑶堆满径。锦帘未卷,风袅籇烟,只见晏怜绪怅然若失地站在大厅里,他早已粉泪不成珠,哽咽着道:「橘如,那个……曲爷的头疾总是不好,我之前特地找大夫买了一瓶清荷 膏,那应该是放在我的梳妆台的第二个抽屉里。听说头痛时以清荷膏按摩太阳穴,很快就会消除头痛。」? 橘如点点头,又继续离开。他已经退到门扉外,但晏怜绪忍不住再次唤住了他。 一旦橘如离开这里,自己跟曲雪珑从此一刀两断,这理应是自己最想要的结局,为什麽自己却一遍又一遍地叫着橘如呢? 不论自己留下橘如多久,橘如也无法转达曲雪珑没有告诉他的话,更无法逆转自己和曲雪珑的命运。 「曲爷……」晏怜绪的嗓音嘶哑,他偏头看着大厅外的雪拥长庭,霜雪倒映艳阳,银光刺眼冰冷,划过脸颊的泪水却如此滚烫,在他的心里接连烫出焦黑的大洞。 终於,晏怜绪还是难以自制地哭着道:「曲爷……没什麽话要跟我说吗?」 夕雾扶着晏怜绪,安抚地拍着他的背部。 橘如沉默了一阵子,终究是向晏怜绪摇头道:「曲爷只是要我把箱子交到晏公子手上,没有留下任何话。」 晏怜绪哭得彻底崩溃,几乎倒在地上晕厥过去。夕雾一直照顾着他,把他带回客房里,又指挥楼家的下人把木箱送到客房,再打发他们离开,只留下她一人侍候。 莓墙苍润,锦帐风动,一地残雪如梨花堆积。数只老鹰划过霜色天际,不经意遗落了几片羽毛,被冬风吹得身不由己地飘扬。 香灰成煤,龙涎香渐散,客房的墙壁以捣碎的花椒混合着青泥涂抹表面,再挂上数块波斯羊毛壁毯,本该足以保暖,现在却挡不住晏怜绪心里的森森寒意。 虽然身处陌生地方,但夕雾已经自觉地掀开白玉香炉的镂空炉盖,以香铲把里面的灰烬盛出来,再以香筷从锦盒里夹出龙涎香饼,熟练地在切香盘上以香刀把香饼切成几小块,最後以香筷把小块香饼放到隔片上。 暗香几斛,淡烟半褰薇帐。 恰如其分的温暖,恰如其分的香味—还是夕雾的侍候最为舒适。 身体渐渐暖和,但晏怜绪还是面无血色,只跌坐在色彩斑烂的波斯地毯上,失魂落魄地看着那个平凡的木箱。 画帘上的珠箔微光在箱盖上映出凌乱阴影,形成一道道无法弥补的宽阔裂缝。 里面藏着什麽东西也好,那也是曲雪珑最後还给晏怜绪的,也许隐藏着晏怜绪心心念念的谜底。? 晏怜绪想要打开木箱,但却始终不敢打开木箱。 期待,却害怕。 害怕自己作错了决定,害怕自己放弃了不该放弃的人,害怕一切早已覆水难收。 夕雾半跪在晏怜绪身边,低低道:「楼爷对您……好吗?」 她还是第一次如此直白地把这件事说出来。 梅谢雪枝,花低语,水长流,清霜雪满朱栏,软榻上的霞觞榴花香满溢。 晏怜绪惘然地看着夕雾,他的泪痕已然乾透。 他想起夜复一夜跟楼月璃的抵死缠绵,只摇头自嘲道:「哪有什麽好不好。」 说到底,不过是辗转於男人之间的一件货物而已。 晏怜绪不想夕雾继续问下去,便回身打开那个木箱。 木箱里分成三层,第一层放着樱笋,第二层放着璇花,第三层则放着晏怜绪亲自创作的琴谱。 樱笋上摆放着晏怜绪的卖身契—自从曲雪珑为晏怜绪赎身以来,他从未在晏怜绪面前展示这张卖身契。 晏怜绪颤抖地拿起那张单薄的卖身契,卖身契不知道经过了多少双陌生的手,发黄的纸张早已油迹处处,脆弱得彷佛风一吹就会裂开。 阳光在卖身契上刻满凹凸不平的光斑,晏怜绪只盯着卖身契上那个稚嫩的朱红乳头印。? 就是这个象徵入了妓籍的乳头印,注定自己今後跌宕起伏的错乱人生。 回忆纷涌而至,彻底淹没晏怜绪,或甜或苦,全也是曲雪珑的身影。 自由—曲雪珑总是说要给晏怜绪自由。 亲手折断晏怜绪的羽翼的是曲雪珑,口口声声说要给晏怜绪自由的也是他。 为什麽不见自己? 为什麽不面对面地说个一清二楚? 拒绝解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离开,默然接受自己和楼月璃的关系,把过往的一切全数交还,曲雪珑以为这就是晏怜绪想要的自由吗? 「唰唰」几声,晏怜绪冷笑着把那张残旧的卖身契撕个粉碎。 他自由了。 他自由了吗? 兽烟喷尽,碎片在白烟氲氤里乱舞,晏怜绪放声大笑,笑得尖锐凄厉,笑着笑着却又哭起来。他发狂痛哭,几乎喘不过气来,甚至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子般拚命捶打地毯。 晏家被抄家之後,晏怜绪的父母很快就被处决。 那天晏怜绪本该随着父母同赴黄泉。 秋阳杲杲,明媚得彷佛鲜血和杀戮也不曾存在於世上。 然而晏怜绪却跪在沙尘滚滚的刑场上,四肢被牢固地锁在木枷里。由於锁了太长的时间,血液逐渐不流通,关节处泛起一片青黑,快将完全失去知觉。他披头散发,嘴唇乾裂,浑身上下布满跳蚤咬出 来的红斑,早已饿得头昏眼花,丝毫不复半年前那个白衣如雪的小少爷的气派。 如非刑场四周也竖起木栅栏,恐怕喧闹的围观人群早就冲进来对晏家众人拳打脚踢。饶是如此,大家还是不断把馊水剩菜丢到他们身上。 虽然当众游街时已经受过此等侮辱,但晏怜绪还是不懂,明明晏家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明明 晏老爷经常为穷苦百姓布施食物,明明晏夫人总是为了定屏城的安稳而诵经祈福,为什麽大家却要对晏家棒打落水狗呢? 父母跪在晏怜绪的身前,插在他们背後的明梏一被扯下来,刽子手便手起刀落— 鲜血喷到半空,人头颓然落地,在肮脏的泥地上滚动了几下,两双惊恐的眼睛还在死命地盯着晏怜绪。 那短短的一瞬间,却成为晏怜绪永远的恶梦。 一开始,晏怜绪每天也会梦见这一幕,後来次数渐渐少了,但那一幕总会偶尔闯进晏怜绪的脑海里,无情地把趋於平静的生活摧枯拉朽。 每一次晏怜绪也只能无能为力地看着父母被斩首,每一次他也只能哭喊尖叫着醒来,孑然一身地面对泠泠月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