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旧公寓（h）

    从上次「一起吃饭」算来的一整个星期，张照颜一次电话都没给沈博山打过。

    要他说，张照颜好像是不太需要「保持联系」的人。如果物理意义上见不到面，她很难想起要和谁说说话。

    他和小文提到这件事的时候，后者也意味深长地点头表示赞同。

    沈博山和她断联的最长记录是两个半月。

    张照颜去马尔代夫拍广告，临走时说好回国之后要「一起捕捉夏天的影子」。结果在当地对什么东西严重过敏，光医院就跑了好几趟，在家静养期间连门都没出过，自然也没有要联系他的想法。

    等张照颜重新想起沈博山这号人，夏天都已经过去了。

    很少寒暄的另一面，是绝对的言出必践。在电话里约好七点见面，就算是冒着超速的危险，张照颜也要在六点五十之前赶到目的地。

    知道她不介意等人，沈博山就故意踩着点到。假装气喘吁吁地从另一边跑来，爬上汽车的副座，听她有些放纵味道的责备。

    「下次提早一点出门嘛，」她捏了一把沈博山的脸，然后才发动车子，「差点迟到了。」

    「对不起。」

    他脸上带了一点昂贵护手霜的香味，语气和抱歉毫不沾边。

    「我们去哪？」

    「我以前常去的潮州菜馆。」张照颜回答。

    她选择的餐厅居然在H大附近。今天是周末，街上熙熙攘攘的学生不仅来自H大，还来自隔壁不远的H大附中。沈博山毕业两年，自认是社会人士，在乌泱泱的学生之中，只觉得青春气息逼人。

    大概是潮式菜系在本地太过普通，转了两个巷子的二楼又有些偏僻，目标的餐馆里虽然基本坐满，却不像其他店那样需要等位。

    老板显然和张照颜相熟，见了面就开心地打招呼。五十多岁的半秃阿叔大腹便便，爽朗地吩咐服务员支开窗户旁边的一群高中生，把最好的桌子清出来留给他们两个。

    「谢谢。」张照颜拉着沈博山就座，「就我和小山两个，肥叔看着办吧。」

    「好咧！」口音浓重的老板爽快地答应到，用潮汕话对张照颜报了一堆菜名。

    沈博山听不懂他们说话，无聊地往窗户外边看。小巷的尽头有几个五颜六色的招牌，全写着钟点房和短租房之类。

    有些大学生旅馆可以逃过身份证登记，沈博山经常在这样的地方蹲守离家出走的高中生。对于担心暴露行程的张照颜而言，应该也算个凑合的备选。

    点完菜，老板又亲自帮他们烫好了碗筷，然后才跑到后厨去下单。

    「这是什么？」

    张照颜从座位底下抽出一本教参。书里掉下的两张草稿纸，还有一张用来垫底的健身房传单。

    「应该是刚才那群女生落下的。」沈博山接过鲜艳封皮的书本，环绕餐厅看了一眼，「我不知道她们现在在哪一桌。」

    「女生？」张照颜问。

    她的疑惑也有道理：H大附中校规严格，男女都是一个发型，连鞋子都必须统一穿白色，一眼看去很难看出是男是女。

    书本上写的名字是蒋祺，也看不出性别。

    「书本的底部有卷边，」沈博山举起教参给她看，「这是因为，咳，贴着胸部才……」

    他又翻了一下笔记，站起来看了一下餐厅的人，指着楼梯边上的那桌，「是她们的。」

    「你想为我解释一下，大侦探？」

    沈博山耸耸肩，重新坐下，「其他学生都只穿着夏季的短袖，但是那一桌靠右边的女生还带了一件秋季的外套，应该是怕晚自习空调太凉所以带的。」

    他从书里抽出一张小纸条，「这里有蒋祺的成绩单，年级排名前五，应该会在小班。虽然这种公立学校一般不开空调，可是小班的话就再正常不过了。」

    张照颜点头，指着他们隔壁一个穿着毛线衫的女生问：「为什么不是她？」

    「头发。」沈博山在自己耳朵边比划了一下，「那个女生头发上有发圈的痕迹，显然平时会扎起来。她们的校服也比其他人的颜色更浅，应该是快高考了，纪律也相对放松的缘故……蒋祺只是高二，这时候抓得最严。」

    倒也合理，张照颜认真地点点头。

    她高中已经开始拍电影了，没怎么正经在学校呆过，确实不太懂这些事情。趁着菜还没上，她赶紧催促沈博山把书本还给蒋祺。

    学校统一的打扮大概也封印了同校男生的颜值，沈博山这类会被偷拍「在餐厅看见帅哥了」类型照片的青年，当然也会在高中女生之间起波澜。一桌的女孩子自然是尖叫起哄，吵吵闹闹让店里的气氛都欢快了几分。

    蒋祺旁边的女生胆子比较大，直接拉着沈博山的袖子问他要联系方式。后者当然不敢和中学生有任何其他意义的联系，把书本胡乱扔到桌子上，匆匆跑回了张照颜身边。

    「大受欢迎啊。」张照颜戏谑道。

    「年轻真好。」沈博山叹气，「知道不可能也愿意大声说出口。」

    「表白又不限年纪，」张照颜帮服务员卸下热气腾腾的菜肴，「有嘴就行了。」

    「不对，」他摇头，「表白失误很可怕，而我已经过了做什么都能被原谅的年纪了。」

    张照颜夹起一片牛肉，塞进嘴里。沈博山脸上显然写着一些与蒋祺无关的沮丧。

    自觉有义务在约会时照顾对方的感受，张照颜停下筷子对他说：「我非常喜欢「大声喊出，即为钻石」这句话。有情说出口，无论结果如何，我都会为开口的人感到开心。」

    「结果不好，开口的人是不会开心的。」沈博山笑着转移话题，指着蒋祺书里掉下来的健身房宣传册，「你不如请人家去健身房，找个教练撸铁累到痛哭一场。」

    「那你不如等明年再说，」张照颜低头喝了一碗粥，「刚好蒋祺也毕业了。」

    她为什么三句话不离那个女孩子？

    张照颜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桌上的菜肴，沈博山却偷偷看了一眼隔壁桌的准毕业生们。十七八岁的好朋友出学校吃饭，平时积累的压力当然选在这个时候全部放开。

    其中一个带着蝴蝶结头饰的女生点了一瓶雪碧，抱在怀里上窜下跳，最后对着天空打开瓶盖，让泡沫从瓶身直接冲出，假装是香槟一样倒给自己的同伴。

    「我高中那会，喜欢的女孩子就是小班的。」沈博山看着那群欢欣雀跃的女生，有些惆怅地陷入回忆，「重点班没有空调，我们下课后都会想办法往小班凑。」

    「所以你才想和她交往？」张照颜问，「为了十分钟的空调？」

    「她为人很不错的。」沈博山回答，顺带捏了一把鼻尖，「理科第一，热情爽朗，立志要成为大学教授。我们去蹭空调的时候，其他小班人都想赶我们走，只有真如会给我们倒水。」

    砂锅粥里红色的肥虾瞪大了眼睛，被张照颜一口咬掉。素手剥壳，然后把爽嫩的虾肉放在沈博山的碗里。

    「你不吃吗？」

    张照颜捞起一勺玻璃白菜，「哮喘。」然后接着沈博山的话，「真如？」

    「我已经忘记她姓什么了。」沈博山赶紧解释道，「当时对我有意思的女生也不少，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她。」

    「那你怎么从没有过女朋友？」张照颜也看了一眼拿桌青春灿烂的女孩子，「她拒绝你了吗？」

    沈博山叹气，「说来话长。」

    「洗耳恭听。」张照颜比了一个欢迎的手势。

    其实也简单。真如——姑且拿百家姓的顺序，叫她赵真如吧——是老师心尖上的优等生，本身也视学习为头等大事，不一定有想要恋爱的想法。

    沈博山知道这一点，也不想让人家困扰，所以选了周末约她到隐蔽的地方，在私下里问了她的心意。得到的回答是「我再想想。」

    她大概确实有些犹豫，于是又问了自己的好朋友。闺蜜觉得既然是成绩还行的帅哥，为什么不呢？撺掇着赵真如松口答应了交往的请求。

    只不过两人确实没什么话讲，拍拖两个星期之后就觉得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到这里其实也还好，但是赵真如人太好，根本说不出来直接拒绝的话。最后的情况，就是她剪了短发，谎称自己是「赵真如的双胞胎妹妹赵真从」，编了从今以后要代替姐姐在重点班上学——因为她当时生病耽误了中考，所以一直在私立学校念书——之类的谎话。

    「重点是，我还相信了。」沈博山捂着眼睛，「她后来和我说，她本来就想编一个假到不行的谎话。我看出破绽之后，再愚笨也能明白她的心思，顺势分手就好了。结果我为了信她忽视了所有漏洞，她不好意思拆穿，私底下陪我演了好久的戏。」

    张照颜难以察觉地自嘲一笑，赶紧喝了一大杯白水掩盖失措的表情。

    「怎么了？」沈博山注意到张照颜有些奇怪，「你觉得我太蠢？」

    「没有没有，」张照颜塞了一口鲍鱼堵住沈博山的嘴，「我觉得这样挺可爱的。」

    「真的吗？」

    「真的，」张照颜点头，然后背靠在沙发椅上，审问一般地说，「不过你还喜欢这样的女生吗？」

    「嗯？」

    「善良温和，不会拒绝，而且成绩相当优异的聪明姑娘。」张照颜眯起眼睛，看了一眼远处的蒋祺，「你还喜欢这样的类型吗？」

    沈博山喉头一紧，「才不是呢。」

    他看着桌上几道没怎么动过的菜肴，平了筷子就使劲往她碗里布菜，「喂，你多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