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天平的一端
在余泽问出这个问题之后,Y先生和赫尔斯同时沉默了一下。 片刻之后,赫尔斯发出了一声冷笑。 他讥讽地说:“Y先生,瞧瞧您手下的员工,他们是多么的无知和没有想象力啊……” 余泽:“……” 妈的,说话就好好说,干什么人身攻击啊! 他正准备反驳,突然地,赫尔斯就补充了一句:“……就如同曾经的我!” 余泽:“……” 啊这。 喉咙口的反驳就这么卡住了。 此时,Y先生则转头看向余泽。他说:“你记得那场跨越世纪的战争吗?” 余泽诧异地看着Y先生。 片刻之后,他反应了过来:“……那个,梦境?” Y先生点头,然后他说:“几十年前,如果当时的特局没有解决这个病毒,没有将命运链条收纳放好的话,那么,地球就会变成这个样子。” “什么?!” 一时间,惊讶的声音此起彼伏,余泽都不知道自己是否混入其中。 他只是怔怔地盯着Y先生。 他在想,这就是收藏柜的梦境所暗示的东西吗? 梦境中,持续百年的梦境彻底破坏了人类世界的秩序,乃至于人类几万年来终于形成的思想与文明的光辉;集团的出现,宣告了人类世界的终结——梦境中的集团,不过是人类文明的送葬人罢了。 ……“链条”计划。 那似乎就是一种暗示。 余泽想。 Y先生说:“在这个世界,当时的命运链条的确是被收纳了,但是当时——那个拿到命运链条的人所造成的影响,却至今仍然没有平息。那场战争——你们知道,彻底地改变了这个世界,乃至于人类文明。 “不然的话,那个邪教怎么可能存在。为什么两年前那个病毒被称为‘链条’?那是命运链条残留的影响。但也仅仅只是残留。毕竟,西区的政府,乃至于整个世界的政府,都一直在努力消除那场战争对世界的影响。” Y先生的话令所有人一时间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除了赫尔斯。 作为西区曾经的,负责“同化”病毒影响的正式调查员,他恐怕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情。 此后,他监守自盗。 Y先生沉默了片刻,就像是体贴地留出了一点时间,让在场的特局成员们——还有陈墨江——震惊一会儿,接受一下这个世界的现实。 许久之后,方照临询问:“为什么获得命运链条,就可以做到这些事情?” Y先生十分平静地回答,像是完全不知道自己的回答会给在场的人造成多大的冲击。又或者他知道,但是他选择诚实。 他说:“命运链条——记录着历史。历史在命运链条上留下痕迹。你可以在上面涂抹……” 赫尔斯似乎是十分的配合,他反问道:“如果将这样的痕迹擦除呢?” Y先生目光冰冷地看着他,片刻之后,他说:“你在现实世界的存在,也将被擦除。” 余泽吓了一跳。 方照临问:“没有代价?” “当然有。”Y先生看着赫尔斯,说,“但是我无法告知你们,在实际意义上的代价——使用这个能力的生物,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是自己的存在。” 方照临迷惑地看着赫尔斯:“可是……” “……在宇宙之外。” 方照临完全没有听懂。 Y先生无奈地笑了一下,然后温和地解释说:“就相当于死后不得超生,就这么理解吧。” “那他这辈子……?” Y先生摇了摇头。 方照临:“……” ……草,这算什么代价。 Y先生却笑了起来,他的目光中带着一种令方照临困惑的悲哀。他说:“这个世界……太大了。命运链条只能作用于其中一个……地方。” 所以,对于整个世界来说,那样的影响,微乎其微——微小到,像是一个普通人类的生命一样。 方照临沉默片刻。 最后,他放弃了纠缠这个问题,作出了一个更加现实的决定:“所以……赫尔斯,你究竟做了什么?” 赫尔斯拍了拍手:“哦,终于到我了?”他嘴角咧开了一个冰冷的微笑,“我不过是涂抹了一点东西,又擦除了一点东西而已。” 方照临刚想追问,赫尔斯就又说:“不瞒您说,Y先生,我曾经想过要看看您的命运痕迹——可惜的是,那上面并没有。” 并没有? 方照临一怔。 Y先生说:“当然,特局的成员,都没有——特局,也算是……” 他忽然停顿住了。 片刻之后,他若无其事地换了个话题:“我猜测,你涂抹的,是将那场战争延续了下来,那是过去的痕迹,延续到现在,或许你借助了一个邪教——你故意保留下来的那个邪教。 “于是残留的战争分子煽动着人类的恶意,‘他人即地狱’,并且借助命运链条的力量不断扩张,这种思想,实在是太好扩张了; “而你擦除的,则是人类一些善良的品德出现过程——人们将变得不再理性、不再善良、不再尊重过去、不再研究历史……” “那本来就是不需要的!”赫尔斯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起来,“历史?历史就是谎言!” 他突然转身看向方照临,目光逼视着这位特局的正式调查员:“你也是正式调查员的……难道你不知道,特局掩盖了人类历史上多少的黑暗时刻吗?你难道不知道,那些所谓的历史书,所谓的史料,所谓的历史真相,全部、全部都他妈是谎言吗?!” 方照临默然无语。 他想,他当然知道。 ……仅仅只是在成为正式调查员之后,重新获取了他在非正式调查员的时候,调查的那些特异事件的记忆,就足够令他的世界观颠覆一次了。 他当然知道,历史上有多少……多少不可思议的、违反人类常识的存在。 比如那场战争…… 如果不是Y先生提及,那么他甚至不知道,其中还有病毒的参与。甚至,如果特局不解决这个病毒,那么——那场战争就要持续一个世纪。 ……也是,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场战争主要发生在西区。 或许赫尔斯正是在档案中翻找出了当时的资料,然后才得知了命运链条的存在——才开始,怀疑过去,怀疑历史,怀疑自己。 但是他怀疑人生的结果就是叛出特局,然后让整个世界为他陪葬? 方照临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始吐槽。 或许是方照临的沉默让赫尔斯感到了不满,他朝方照临走进一步,然后追问:“难道你没有意识到吗?这个建立在虚假的历史上的人类文明,从来,都不值得我们的付出。” 赫尔斯像是在肆意宣泄着自己的不满,来回地踱步,嘴里的话语像是机关枪一样,带着私人的、强烈的情绪,朝着在场的几个人倾泻而来。 “我猜测你们一定说,人类文明是如此的璀璨;如果我们毁了它,那得多么的于心不忍。 “狗屎!这他妈全是胡扯! “人类文明璀璨?哪里璀璨?大国对小国的压迫不够明显?战争还不够频繁?国家之间的斗争还不够激烈?工业大机器生产之下,普通工人的血不够浓艳?贫富差距还不够大? “精神层面的成就?哲学——骗有文化的,宗教——骗没文化的;还是所谓的,道德观?善良?互相帮助和信任??这虚伪的东西,你们相信吗! “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就是人类的高层和人类的底层! “所谓的道德伦理,不过是用来骗骗那些可怜的中层罢了!以此来麻痹他们的反抗。 “是啊,世界是平等的,所以,底层人和你们争抢机会的时候,你们可得让着点;是啊,世界是自由的,所以,那些有钱人,活该他们有钱,活该你们穷!毕竟,他们的能力更加的出众。 “你们——难道不觉得,这个世界,十分的虚伪和可笑吗?!” 赫尔斯大声地宣泄着自己对这个世界的不满。 余泽默然。 是啊——这个世界,还有如此之多的不好。 但是、但是…… 但是,光明与阴影从来相伴而行。 在野蛮的时代,人类当然不必用道德伦理来做自己的遮羞布——按照赫尔斯的说法。因为,那个时候,他们甚至都活不下去。 机会——那个时候的机会是什么? 不是上学的机会,不是工作的机会,不是旅游去哪个国家、看电视看什么频道、看电影挑哪一部、看要哪一本书……不是这样的选择和机会。 是活命的机会。 是的,这个世界还有很多地方陷入战乱。 是的,这个世界还有那么多吃不饱穿不暖的人。 是的,这个世界还有,还有那么多的不平等和不美满的事情。 这个世界不完美——人类文明,不完美。 可是,他妈的,你不看看有多少人活下来了吗! 你只看到死了的人。 活着的人,就不算数了吗?! 赫尔斯——赫尔斯,方照临想,赫尔斯曾经是那么注重生命的一个人。但是现在…… 他都在想些什么? 他们无法理解赫尔斯,而赫尔斯,也无法理解他们。 赫尔斯无法理解,他们为什么不会对人类文明感到失望。 ——那是因为,他们,是这个文明的斗争过程中的,幸存者。按照赫尔斯那套残酷的理论,他们已经是胜利者了。 赫尔斯曾经说,人类社会就是吃人与被吃——那么,他们,他们的祖先,是吃人者,而不是被吃。 他们活下来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不会维护人类文明? 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他们是种族的幸存者、后继者,他们既然活着,就需要为这个种族付出自己的力量。他们是规则的胜利者,所以他们要维护规则。 为什么? 因为让他们活下来的,天平的那一端,是种族的弱者的血肉。 这是一种等价交换。 如果……一定要像赫尔斯说的那么、那么的残酷的话。 而赫尔斯,他从头到尾,他甚至……已经不将自己作为人类了。 他在评判人类,高高在上,毫不留情。他仅仅只是忘记了一点:他也是这个规则的受益者。他是胜利者,他却要去挑战这个规则。他想建立一个新的规则,而那里,却未必有他的容身之地。 这就是最现实的解释。 赫尔斯高谈阔论一番,然后站在原地喘着气。 方照临却不想再听这些想法了。 他深切地知道,他们与赫尔斯是没有什么共同语言了。 从赫尔斯背叛特局的那一刻起,他就与人类的立场,划开了一道鸿沟。 他们彼此都深知这一点。 ……等等,那么,为什么赫尔斯要在这里聊这么多? 方照临突然看向赫尔斯,语气坚定地说:“你在拖延时间。” 赫尔斯的情绪慢慢平静了下来,他露出了得意的笑容:“是的,我是在拖延时间。”他大大方方地承认了,“所以,你们觉得,你们还来得及挽回——这个世界吗?不不不,应该说,人类文明。地球可不会因为人类的小小举动就这么毁灭。” “你想做什么?!” 这个时候,赫尔斯却一反刚才知无不尽、尽无不言的样子,反而好整以暇地靠在墙上,面带讽刺地看着他们。 Y先生突然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手表。 四点整。 下一秒,始终沉默的余泽突然开口说:“博物馆……你对博物馆做了什么?” Y先生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放松地后退了一步,十分惬意地观赏着眼前的场景,就像是在看一场期待已久的剧目一样。 好在现在没有人关注着他的动作。 不……或许除了陈墨江。 不过陈墨江也只是瞥了他一眼,然后就将目光投诸余泽。他专注的样子,仿佛带着一种迫切与焦虑。 余泽不知道场面上这暗流涌动的气氛,他只是看着赫尔斯,发现赫尔斯在他说出博物馆几个字之后,手下意识搭上了自己的臂膀。 于是余泽知道,他猜对了。 在这个特异事件之中,余泽一直困扰的有两个问题。 一是命运链条——事实证明这是此前曾经出现过的一个病毒,他不知道也不奇怪。 另外一个,就是始终出现的博物馆意象。 梦境中的“最后一座”博物馆。 收藏柜里的男人——陈墨江,是博物馆的博物馆馆长。 以及,那些被疯狂的人类破坏、烧毁、践踏的博物馆藏品。 ……为什么? 为什么病毒——或者说,赫尔斯在做的事情,始终围绕着博物馆? 赫尔斯看着余泽,目光凝滞。片刻之后,他突兀地笑了:“好吧,小朋友,让我来告诉你为什么。” 余泽:“……” 谁是小朋友啊你说清楚! 赫尔斯这个人怎么老是阴阳怪气的啊!! 赫尔斯的目光滑过他们每一个人,然后冷笑起来:“我想你们都清楚一件事情——一个东西的存在,不是无缘无故的。存在,即合理。” 无人附和他。 于是赫尔斯也就无趣地嗤了一声,继续说:“为了营造现在这个局面,我花费了两年的事情,细致地安排过去的每一件事、每一个人的动向与方方面面。你们以为,创造这样一种局面,让疯狂的人类冲进博物馆搞破坏,是那么简单的事情吗?” 余泽皱起眉,这才明白,赫尔斯之前所说的“操纵病毒的力量”,是怎样的做法。 比如——比如刚刚那个打破玻璃柜,想要破坏那个竹简的男人。他的行动不能是无缘无故的,那不符合世界运转的逻辑,所以,为了达成这样的结果,赫尔斯必须重新改写他的过去,为他的行动营造一个合理的理由。 类似于他是一个失败的考古学家,虚殷遗迹他想去但是没去成,因此怀恨在心等等等等。 总之,要在符合这个人的人生轨迹的情况下,尽量添加一些他所需要的成分——完全改写,那么牵连出来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赫尔斯恐怕做不到。 毕竟,他不只是需要关注这个男人,还有整个地球上无穷无尽的感染者。 赫尔斯还在感叹工作的艰辛,又说:“一开始,我甚至想要放弃了。幸好——幸好,在大部分的工作完成之后,病毒就开始自发地运转了。”他得意地说,“我像是创造了一个病毒,你知道吗?命运链条不过是那个工具罢了。” 依旧无人理会他的自得其乐。 于是,他再次无趣地撇撇嘴,便指着周围的那些馆藏,转了一圈,然后大声地说:“所以,我选择了一个捷径!” “什么?!” 这和博物馆有什么关系? 余泽迷惑地看了看周围。 而方照临似乎已经明白了过来,震惊地看着赫尔斯。 赫尔斯便因为方照临的神情而感到了满意。他点了点头,说:“如果,博物馆的馆藏消失呢?” 余泽微微一怔。 “如果……比如说,某种便捷的农业用具消失了呢?古代的人类,还能度过灾年吗?” 余泽诧异起来。 他下意识看向博物馆的展馆。 “毁掉这些展览品,是不是,就意味着,它所象征的那个历史阶段,那个重要的、或大或小改变人类历史的时刻——消失了?” “……是吗?” 余泽轻声地问自己。 “是的!”赫尔斯大声地回答,“只不过,必须,是在命运链条的帮助下——也就是,在我的意志之下。” 他得意洋洋,就像是突然意识到了自己所掌握的力量,于是瞬间就膨胀了起来。 他甚至都不太像是曾经的那位正式调查员了。方照临已经无法从他的身上察觉到曾经的、那个正式调查员的存在了。他像是彻底地变了一个人,被力量、被病毒的那种强大的支配感和掌控欲所俘获了。 那一瞬间,方照临想,究竟,是赫尔斯掌握了病毒的力量,还是病毒掌握了赫尔斯的野心? 或许两者是相辅相成的。 何知少皱紧了眉,不解地问:“但是,你完全可以直接在命运链条上毁掉……”说着,他就怔了一下,自己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样,工作量太大了,得自己亲自去找什么才是人类历史上真正重要的东西,而博物馆……” “而博物馆!”赫尔斯接过了何知少的话,“博物馆可真是一个好地方啊!在这里,人类可是将自己的过去,记录得清清楚楚!太善良了……恰好就方便了我的行动!” “那么,博物馆的博物馆……” 余泽小声地自言自语。 然后突然怔了一下。 他说:“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我更愿意将其形容为,”赫尔斯大声地否定了余泽的话,“链式反应!” 所有人都望着他,而这一点大大地满足了赫尔斯那旺盛的表现欲。 赫尔斯说:“我正是从’命运链条‘的特性中领会到这一点的。任何命运的改变,都会造成一系列连锁反应——那么,博物馆的博物馆毁灭,博物馆毁灭;博物馆毁灭,历史毁灭;历史毁灭——人类文明,毁灭!” 他高声地向世界宣告。 “是时候了,朋友们,是时候走向地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