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自相残杀
打车从S大去往那家疗养院,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 方照临在给他发送地址的时候,顺便跟他解释了一下为什么要去这个疗养院走一趟。因为连之歌可能也还停留在那里,所以他还是忧心忡忡地让余泽只是观察一下情况,不要在那里停留太久。 不过,他并没有说,自己为什么会去那个疗养院。 余泽猜测是因为他的私人问题,不然副组长也不至于刻意隐瞒这件事情。 不过,余泽也只是好奇了一下,并没有特别在意这件事情。 他现在在想,疗养院里真的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吗? 与此同时,他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如果连之歌真的是病毒源头,而他就在疗养院,那么……他们是不是就可以解决这个病毒了? 余泽忽然扭头看向了李惶然。 李惶然安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注意到余泽的目光之后,就疑惑地看向他。他的眼神中依旧带着纯然的依赖与信任。 之前他说,有一个惊喜,要献给余泽。 而如果他们就这样解决了这个病毒,世界意识就会消除他们的记忆……以及,消除这个病毒对地球的影响。 李惶然还会存在吗? 就算李惶然还存在着,到那个时候,他们也不会记得彼此了。 ……太短暂了。 余泽忽然体会到了不舍。 真的太短暂了。就这么几天的时间。 在他真正的记忆之中,并没有过去的那一年时间。事实上,他真正关于李惶然的记忆,不过只有短短几天。 他还没有把李惶然变成他的肉便器。 ……虽然他本来也不想。 但是…… 太短暂了。 他还没有真正爱上李惶然。 这么想着,余泽甚至希望,这段路途,可以再长一点。他贪恋起这段感情。 他们到达疗养院的时候,时间已经将近四点。从车上下来,李惶然意识到余泽的情绪有些低沉,不由得担心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余泽反手拽住他的手,与他十指相握。 李惶然一愣,有点受宠若惊。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余泽,然后紧紧地握住了余泽的手。 余泽深吸一口气,不再想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最重要的是,调查一下疗养院现在的情况。 这家疗养院依山傍水,在S市如此昂贵的地价下,依旧享有出众的环境生态。 但是……太安静了。 门口的保安室里空无一人。他们推开门走进去,就仿佛走进一个荒废已久的空房子。 门后的广场、草坪、运动场,同样一个人都没有。这样秀丽的风光,却连鸟叫声都没有,风都好像不愿意掠过这里。 他们的步伐逐渐变得沉重起来。 无论如何,这好像都证明了,这里发生了一些什么。 疗养院的主体建筑,是一座白色的、十分精致的小楼。去往那里,需要穿过林荫道,然后再绕过一个修剪精美的花坛。 当余泽和李惶然绕过花坛,他们的脚步立刻停顿了下来。 他们已经可以看到那栋白色小楼。并且,透过玻璃窗,看到里面的场景。 李惶然紧紧地握住余泽的手,困惑地说:“那是……什么?” 那是一团血色。 就好像将无数个人切割成了无数个小块。手、脚、脑袋、心脏、乳房、性器官、内脏,全部分离。然后,被随意打乱,随意混合在一起,填充到这个空空的建筑里。 透过一楼的玻璃门,他们看到大厅里,一大团血肉模糊的东西被堆在一起,凌乱无序。二楼的窗玻璃上,一双眼珠子泡在血水里,静静地、哀伤地看着他们。 人类的尊严被这屠宰场一样的景象踩在脚底,因为他们的肉体,正被毫不尊敬地随意亵渎着。 “咦,有人来了?” 忽然有人说话。 这人从白色小楼的后面绕过来,穿过了大片的树林,身上甚至落了几片花瓣。他看着余泽和李惶然,温和地笑着:“怎么样?这是我的作品。” 余泽回过神,却仍是忍不住确认:“你是……连之歌?” 这个男人一挑眉,说:“你认识我?” ……长得一副人模狗样的,怎么一天到晚干点猪狗不如的事情。余泽腹诽。 余泽不回答,连之歌也不感兴趣,他又看向李惶然,然后认出了这个青年的身份。 “……是你。”他用一种奇妙的眼神看着李惶然,“你已经完全恢复了吗?是的,是的,前不久,我们才见过。” 李惶然的身体在发抖。 不久前他们才见过,那个时候,李惶然没觉得自己的心理医生有问题。 但是这一次,他终于从模糊的记忆中找到了那份熟悉感。 ……那个恶魔。 他忽然鼓起了勇气,大声对连之歌说:“你是个彻头彻尾的恶魔!” “恶魔?”连之歌忽然笑了起来,“你是说,别人给我的外号吗?食人魔,嗯……听上去有点太直白了。毕竟,我可不是汉尼拔那样的美食家,我只是……为了充饥。人类的肉可不好烹饪。” “充饥?”余泽不禁反问,“你最初开始吃人,难道不是因为,你想报复你妈妈分娩时的主刀医生吗?那完全就是私人性质的恩怨。” “哦,你说十三年前的那个怀了双胞胎的妇产科医生吗?”连之歌温柔地说,就好像对孩子抱有一种特殊的情愫,“我可不是那么不讲道理的人,又不是她的错。你看,那个医生的女儿,因为看到了她手机上的照片,所以我还放了她呢。 “只不过……看见那个医生,看见她生下的双胞胎,我就忍不住想起了……当时,在妈妈的肚子里,我吃了我的兄弟的肉……那样的感觉,惹人怀念。” 他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就仿佛闻到了什么食物的香气。 之后,他蔫蔫地叹了口气:“我也没有办法。想起这件事情之后,我就没法吃正常的食物了。” ……你他妈还委屈上了啊?! 余泽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吐槽。 这家伙还真的从受精卵时期,就开始吃人了? 先是把他的双胞胎兄弟连之声吃掉,然后过了十几年正常的生活,遇到了当年为自己接生的医生,于是回忆起自己当年的“壮举”,就开始一发不可收拾,一连吃了十三年的人肉。 李惶然低声说:“真是让人恶心。” 是的,令人恶心。余泽想。 “哦,我只是吃了他们的肉而已。”连之歌脸色一变,就好像谈到了感兴趣的话题,立刻饶有兴致地说,“在人类社会,这群人总会被吃掉的,不管是在肉体上,还是在精神上,又或者是在社会地位、经济财富上。他们都是弱者。” 余泽厌恶地说:“所以,你反倒认为,你这是在给他们带来解脱?” 连之歌耸了耸肩,又笑了:“我没那么天真,也没那么虚伪。被吃肉当然是很疼的。不然这世界上怎么会有那么多动物保护组织?不过,弱小是原罪。这群人如果足够强大到来吃我……可惜,现在,是我去吃他们。” “但是,文明的本质……” “别说那些大道理。”连之歌打断了余泽的话,冷笑着说,“如果你想用什么怜悯弱小的理论来说服我,不如问问你自己,那些弱者,活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用来填饱强者的胃口,还能有什么价值?” 余泽不由得怔了一下,他思考了片刻,然后说:“价值就是,他们是这个世界的一员,也是人类文明的一部分。我们探索世界和宇宙,改造环境,获取资源,创造历史,为自己以及种族的存续贡献力量,这就是价值所在。我们创造了一个文明。 “文明才是赋予一个生命有所价值的根基。如果你认为他们没有价值,那么同属于这个文明的你,又有什么价值呢? “就像你说的,别人也可以吃了你。那么在别人眼里,你也同样是个没有价值的渣滓。” 连之歌用惊异的眼神看着他,这样的争论似乎让他有一些兴奋。他为余泽的想法鼓了鼓掌:“不错啊,小朋友。居然能说出这样的道理。” 余泽有点厌恶地皱起眉,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说:“这是按照你的理论来,而我并不支持你的理论。” 连之歌来了兴趣:“说说看。” 李惶然正静而无声地注视着余泽,一如他往常所做的那样。崇拜余泽、依赖余泽、信任余泽。这几乎成为了他的本能。 “你觉得他们没有价值,所以被你吃掉也是理所应当。”余泽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你又算什么?有什么权力来评价他们的价值?” 连之歌失望地叹了一口气:“哦,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因为,我们是不同的。”他说,“我与那些人不同,所以,我当然可以来评判他们。” 一道清亮的女声忽然插入。 “因为你是野兽,而我们是人类。我们当然是不同的。” 不远处,夏旁笙走了过来。 当夏旁笙出现在疗养院的时候,城市另外一头的方照临坐立难安。他现在正在况哥这边,听肖傅聆讲着网络的舆论情况。 现在网上依旧闹翻了天,但主要的议论焦点还是在食人魔事件上。昨天发生的两件“大事”,因为迅速被接管,总算是拦住了消息,没有爆到媒体那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此时的方照临有些心不在焉,他总觉得有些放不下心,不仅仅是因为余泽的问题……更是因为夏旁笙。 他突然意识到,夏旁笙和这个病毒的关系,有点太密切了。 夏旁笙是这个病毒的受害者。 当然,特局没有不让受害者去调查病毒的规矩,潜规则也没有。但是,夏旁笙并不是一线的调查人员。她常年呆在办公室,大多数时候都在做文书工作。 让她去调查特异事件,实在是一次冒险。 现在,病毒的背后故事已经隐隐付出水面,可能的病毒源头也已经被他们锁定……在这种情况下,夏旁笙真的能保持镇定,不去找连之歌复仇吗? 方照临不知道,原先的夏旁笙的确是保持了镇定的,但是在她接连受到几个消息的打击之后,她已经下定了决心。 不管如何,方照临隐隐感到不安。他听完了肖傅聆的汇报,就嘱咐他们继续观察,然后准备离开特局。 在他离开之前,他接到了来自仇千载的电话。 “我联系不上组长,她的手机关机了。”仇千载说,“我这里有一个发现,关于……连之歌如何挑选受害者。” 方照临一时间怔住了,他先问:“如何挑选?” 仇千载说:“我调查了一下目前已知身份的受害者之间的关联……我发现,他们基本上,都会去一家医院就诊。” “……出事的那家医院?” “是的。”仇千载干脆地说,“我调查了幸存者名录,他们都出生在这家医院,然后我又把医院的资料,和其他受害者的信息比对了一下,都有相关的就诊信息。当然,他们可能去不同的科室,选择不同的医生,也可能来自五湖四海。” “以前警方没有发现这一点?” “没有。这就是问题所在。就好像有人把这些就诊记录藏起来了,只有特局能查到。就好像……您还记得吗,监控里,什么都拍不到。就好像一个幽灵。” 他们同时沉默了一下。 仇千载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十三年前,连之歌陪母亲去医院看病——我调查了一下他母亲的病例。当时为他母亲治病的一位医生,在不久之后,失踪了。” “你认为,这是第一位受害者?” “有这个可能。”仇千载说,“连之歌和这家医院的交集仅限于此,他和那些受害者,也没有什么联系。但是,那位医生……” 方照临惊讶道:“你是说,连之歌不仅吃了他们的肉体,还吃了他们的灵魂?然后还让他们做帮凶?” “……您的说法有点……不过,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么,幽灵是那位医生?” 仇千载沉默了片刻,然后忽然说:“不,我觉得……是连之声。就好像,有时候,我会觉得,仇悠悠始终陪伴着我,宛如一个幽灵。这是一种……双胞胎的默契。” 提到仇悠悠,方照临不由得一怔。 仇千载微微一叹:“组长应该也可以理解。” “组长?” “她也是双胞胎中的一个。” “等等……什么意思?” 仇千载解释说:“我查到了一份资料,这些幸存者,都是双胞胎,但是最后只有一个人活了下来。组长也是,她有一个双胞胎哥哥。十三年前,只有组长活了下来,她的哥哥,应该直接被病毒消磨了存在感。” 方照临猛地怔住了。 一时间,更为浓郁的担忧之情弥漫在他的心中。 此时,夏旁笙已经在与连之歌对峙。 “我是,野兽?”连之歌琢磨着这个词语,忽然笑了起来,“你似乎认为,人类比野兽要好一些?你未免也太天真了!” 夏旁笙目光中满是炽烈的怒火,那样燃烧着的灼灼光芒,几乎刺痛了连之歌的眼睛。 他忽然冷笑起来:“人类不也是动物吗?比如我,我可是得跟我的兄弟,在母胎里争夺营养,最后才成功地活了下来。这样丑陋的、低劣的、直白的竞争手段,与野兽何异?” 夏旁笙声音冰冷:“你从来都没有想过与连之声共存。母体中的营养,足够让你们两个一起好好地活下来,而不是通过杀死连之声的办法,让你自己活下来。” “共存?”连之歌感到了好笑,“我不去吃他,就是他吃我!为了活下去,我当然要主动出击。他失败了,所以,他死了。这就是现实。” 余泽被这理所当然的理论惊呆了,忍不住反问道:“你怎么知道他要吃你?!” 连之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我想要吃他,他难道会坐以待毙吗?就好像,他要吃我,我就会这么圣母地等着他来吃吗?我肯定会反过来吃他!再说了,他是我的双胞胎兄弟,我当然了解他。” 余泽:“……” 他一时间不知道从何攻击连之歌的想法。 在母体中,在尚未出生的时候,就在妈妈的子宫里,对黑暗森林法则运用自如……怪不得能成为食人魔病毒的源头。 “人类就是动物罢了,必须遵循弱肉强食的自然法则。关于这一点,我可得感谢另外一位调查员。”连之歌说,“他点醒了我。并且,也正是因为他,我才意识到,人类虽然也是动物,但也是有异同的。以前,我是来者不拒的;以后,我要学会挑选了。” 他突然指了一下身后的疗养院,然后说:“你看,这些老弱病残,我可没什么兴趣,还污了我的眼睛,赶紧杀了了事,这才轻松。” 余泽忍不住问:“那医院和学校呢,又是为什么?” 连之歌耸肩,十分好心地解答道:“因为……他们没有存在的必要?”他痴痴地笑起来。 “那个调查员……”夏旁笙忽然开口,“是赫尔斯?” “他的名字吗?似乎就是这个。地狱……”连之歌轻声笑了一下,“不过,虽然感谢他点醒了我,但是那一天与他的对话,也让我失去了储备粮,还是有一些生气。” 赫尔斯? 余泽愣了一下,才想起来,这是那个背叛了特局的正式调查员。 他也掺和其中? 失去的储备粮……是指不久前的那两位幸存者?本来连之歌会出现在那个空房里,但是那一天晚上,他没有去,就是因为赫尔斯正在与他谈话。 如果真的是因为赫尔斯,间接导致了两个幸存者……也不对,赫尔斯改变了连之歌的想法,让病毒真正进入衍化期,让连之歌从原本的随机杀人,变成了定点清除自己看不顺眼的群体…… 还真不知道是福是祸。 此时,连之歌又说:“不过,按照你们的标准,我也算是个好人了吧?” “好人??” 连之歌点了点头,温和地说:“你看,现在,那些被我吃了的人,如果我愿意的话,都可以生活在我的身体里。我好心地借出我这样的优秀的身体与身份,难道还不是个好人吗? “就连我那个双胞胎兄弟……为了养他,我还得专门去找那些双胞胎,给他吃了其中一个,才可以让他好好地活下去。难道,我还不算是一个好人吗?” 余泽呆滞地看着他,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吃了他,他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他还活着……就在我的身体里。”连之歌用一种梦幻般的语气说道。“岂不是两全其美?” “不,他死了。”夏旁笙冰冷地说。 连之歌忽然瞪了她一眼,片刻之后,他的口中冒出来一声嗲嗲的童音:“大姐姐,我真的还活着。” 夏旁笙略微失态地看着他,一时间瞠目结舌。 余泽觉得有点反胃。 就因为连之歌那张成熟男人的脸,那个稚嫩的童音,再想想他们的关系……不、不行,不能想,想想就要吐了。 “但是……他在生理意义上已经死了。”夏旁笙喃喃说,“是灵魂……?还是因为……病毒?” 连之歌又恢复了正常的声音,他笑着说:“那又怎么样呢?我就是那个病毒源头,也有可能是我的双胞胎兄弟……谁知道呢。我也不知道。” 如果真的是连之声……那岂不是意味着,病毒源头真的已经死了? 连之歌仿佛能读心一样,十分轻松地说:“不过,如果真的是我的双胞胎兄弟的话……那么,你们要怎么解决这个病毒源头呢?”他像是有些幸灾乐祸,“他活在我的身体里,但是,杀了我,可没法杀了他。” 他们一时间沉默了。 谁都没想到,连之歌与连之声融为了一体。一个活着的灵魂,活着的肉体,与一个死去的灵魂,死去的肉体。 余泽看着连之歌,许久之后,突然闪过一丝灵光。他正准备说出口,却猛地看向了李惶然。 真的要说出口吗? 他就要这样和李惶然永远分开吗? 余泽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只是这么一个犹豫的功夫,夏旁笙突然说:“不,当然有办法。活人的归活人管,死人的归死人管。” 说着,她突然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刀片,然后飞快地伸向了自己的脖颈处。 “不,等等……!” 余泽和李惶然同时发出了惊叫声。 然而他们的惊恐并没有阻止夏旁笙的行为。她已经下定决心,为夏平笙报仇,因此下手也就格外狠辣,直接在自己的脖子上划出了一道口子。 连之歌也有些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夏旁笙的身体软倒下去。下一秒,仿佛有一道飘忽的白色影子,猝然飞向了连之歌,融入了他的身体。 连之歌僵在那里。 余泽并没有注意,他飞快地跑到夏旁笙的身边,有一瞬间的大脑空白。 止血、止血…… 又是需要止血! 幸亏之前在收藏柜中,他因为对李惶然的伤口印象深刻,所以之后稍微了解了一些止血办法。 但是……但是夏旁笙是在自己的脖子上,划拉了一道巨深无比的口子啊! 余泽脱了外套,死马当活马医,用布料按住了夏旁笙的伤口,妄图止住血。他一时间有些茫然,仿佛整个世界都离他而去,只剩下手下这具逐渐失去生机的身体。 还有那蜿蜒开来的血泊。 李惶然站在他的身边,轻轻说:“阿泽……” 余泽失魂落魄的样子让他心疼。他能对余泽的痛苦感同身受,但同时,他也能理解夏旁笙的选择。他们都是从连之歌那里逃出来的幸存者……如果有机会,他也想报复这个恶魔。 但是,谁也不会想到,夏旁笙这么果决。 余泽蹲在地上,茫然地松开了手上的力道。他的浅色外套被夏旁笙的鲜血染红。 他抬起头,看着李惶然,许久之后,声音沙哑地说:“她死了。” 李惶然蹲下来,为了使力,又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抱住了余泽。他轻声说:“别难过。” 余泽脑海中一片混乱,但是,他忽然清楚地意识到,他在夏旁笙的死亡中,负有一定的责任。 如果他刚才毫不犹豫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或许夏旁笙也会自杀,因为那只是他的一个猜测,未必能成功,但至少,可以拖延住夏旁笙的举动。 但是,他犹豫了。 他因为自己的私情而犹豫了。 那一瞬间,他脑子里的想法几乎是幼稚而可笑的。 他甚至忘记了,他们面对的是多么可恨的恶魔。 他只是想拖延一段时间。 他只是想多和他的恋人相处一会。 他只是想……再看看李惶然。再仔细感受一下他眼神中的爱慕与信任。 这个完全属于他的人。 因为他这样自私的念头,就造成了如此惨痛的后果与代价。 余泽的头脑一阵晕眩,他一言不发地望着夏旁笙的…… 尸体。 夏旁笙毫不犹豫的自杀,和他因为自己的情感的动摇。相形之下,他是多么的丑陋与可笑啊! 李惶然说:“她是为了复仇而牺牲了自己。” 闻言,余泽又沉默了片刻。 之后,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李惶然也站起来。他们同时看向连之歌。 此时的连之歌看上去有些奇怪。 他正七窍流血。身体的皮肤不断地鼓起,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身体里钻动。 余泽握住了李惶然的手。他发现自己手指冰凉,而李惶然同样。尽管如此,两只手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他还是感到了些许的温暖。 他缓慢地呼吸着,让自己慢慢冷静下来。 与此同时,那个想法,那个灵光一现,在他的大脑中逐渐成型。 他说:“你真的是连之歌吗?” 连之歌张嘴,血块从他的嘴巴里流出来,让他无法说话。 “你从来没有使用过连之声这个说法。你只是称呼他为,你的兄弟,你的双胞胎兄弟。”余泽声音沉沉,“你是连之歌,还是连之声?” 连之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看着余泽,一言不发……也根本说不出话来。 “就好像,盛嘉黎只知道你姓连,不知道你的名字一样,哪怕学校的教职工名册上,登记的名字是连之歌,也并不代表,接触体院学生的人,就是连之歌。”余泽忽然扭头对李惶然说,“你还记得,你的心理医生,名字是什么吗?” 李惶然愣了一下,然后肯定地说:“连之声。我确定,他自我介绍,说是连之声,而不是连之歌。” 连之歌依旧含笑看着他。他的血越流越多,但是他却丝毫不在意。他那样的目光,就好像在说,那又怎么样呢? “是的,听上去没什么问题。你和你的兄弟,同时共存在一个身体里。”余泽轻声说,“但是,到底是你吃你的兄弟,还是你的兄弟吃你,你能分清楚吗?” 连之歌怔了一下,随即陷入了思索。 “你觉得你是更加强大的人,是因为你觉得你吃了你的兄弟。”余泽说,“但是,说不定,是你的兄弟吃了你,你是那个弱小的人,你的兄弟,不过是怜悯你的弱小,所以才愿意分一半的身体给你。” 连之歌瞪大了眼睛,恶狠狠地瞪视着余泽。 余泽忽然笑了出来,有些冰冷和嘲讽。 他想,何等的可笑啊。其实,连之歌,或者连之声,随便哪一个,他们的弱点一直都很明显。 他的世界观因为病毒而崩塌,又因为病毒而重建。病毒是什么,饥饿加上道德崩溃导致吃人,而体现在个人身上,就是这家伙刚才一直说的,他是强者,他吃人是理所应当的。 ……那,如果他不是强者呢? 如果他不是强者,他是否就能心甘情愿地让自己被吃了呢? 毕竟,按照他那套理论,弱者的唯一价值就是进入强者的胃口。 其实之前余泽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质问连之歌凭什么认为自己高人一等,可以随意评价他人的存在价值。可惜夏旁笙的到来打断了他的思路。 连之歌的世界观,乃至于这个病毒的基础观念,就在于,吃人,是我吃你,而不是你吃我。因为我比你强,所以只能是我吃你。 感染者更强,所以,是感染者吃未感染者。必须如此。 否则,这个病毒无法存活下去。 但是连之歌与连之声的一个天然的问题在于,他们已经无法分清彼此了。他们是双胞胎,本来就拥有神奇的相互感应,这是当他们在母体中,在未成形的时候就建立起来的相互关联。 是他们所厌弃的,神奇的人类基因的一部分。 当连之歌吃了连之声,或者连之声吃了连之歌之后,他们的关联变得更加紧密了。 ……那么,谁更强? 谁吃谁? 连之歌作为哥哥,自认为自己是年长者,是强者,他吃了连之声……而连之声呢?如果他真的认命,真的服气,为什么要用连之声的名字出现在李惶然面前? 说到底,这对兄弟是同样的人。 就好像连之歌说的那样,我不吃他,他就会吃我。连之歌是这样想的,连之声,同样。 在混沌的状态之中,他们可以维持着微妙的相安无事。因为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一体的,是融合形成的“一个人”。他们同样认同这个观念,并且达成了平衡。他们可以一起使用这具身体,甚至表现出神奇的能力。 ……但是,现在,余泽指出了这个问题。 他问了,谁更强。 这撕破了他们的脸皮,让他们不得不为了生存而争夺这具身体。因为,他们都不认为自己是弱者,更加不可能心甘情愿地被吃。如果没有赢得胜利,失败者就违反了病毒的规矩,他就不是那个更强者,他就不再是感染者。 他就得去死。 几乎同一时间,这个男人的身体的左手和右手开始搏斗,左脚与右脚开始搏斗,就连两个眼珠子,就开始死死地瞪视着彼此,就好像有什么不共戴天之仇一样。 指甲在自己的身上划出血痕,牙齿在自己的身上咬下血肉,然后塞进嘴里……血腥、残酷的自我厮杀。 正如余泽所想的那样,这对双胞胎的关系过于紧密了。他们几乎就已经是一个人了。伤害对方,就是伤害自己……但是,他们又如此深刻地,认为自己是一个独立的、更为强大的个体。 这是自杀。 他们困死在自己认定的那套理论里。 尽管他们想要杀死的,是身体中的另外一个自己。 余泽近乎沉默地看着这个场面。 严格来说,让连之歌和连之声自相残杀,并不是特别保险。就保险的做法,就是加上夏旁笙的牺牲……这样,也有办法对付死去的病毒源头。 活人的归活人管;死人的,归死人管。 尽管如此,夏旁笙的牺牲……终究是不必要的。 余泽不禁闭了闭眼。 当方照临到达现场的时候,他被小白楼前的血腥场面吓了一跳。 夏旁笙的鲜血、连之歌与连之声相互厮杀的身体战场、小白楼里挤挤挨挨的模糊血肉……站着的余泽与他身旁的李惶然。他们身上都满是血迹。 连之歌与连之声的身体,终于咽气。 世界陷入了静止。 方照临缓缓踱步到余泽这边,还来不及叹息,就忽然听见余泽开口说:“我可以保留这个特异事件的记忆吗?” 方照临吓了一跳。 “我想……”余泽艰难地说,目光在夏旁笙与李惶然之间来回游移。那并不仅仅只是懊恼。 在解决了这个病毒之后,那点酝酿着的情绪终于开始发酵。 他想,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成熟了。 足够独当一面,承担责任了。 而现实是,他还不足以做到这一点。 于是,他轻轻地说:“我想记住这个教训。我本来可以阻止她……是我害死了她。” 方照临静默了一会,然后叹了口气,说:“这并不是你的错,也不是你害死了她。”不等余泽反应过来,他又说,“组长已经下定决心了。” 余泽点了点头,然后自嘲地笑了一下:“她的决心是她的决心。并不是我的。” 方照临看着这个青年。 上一次面对这样的困境的时候,他还委屈地哭了鼻子。 现在,他已经知道,哭泣并不能让他成功地逃避。只有孩子才可以用哭泣吸引来大人,让大人为他收拾残局。 而他已经不是一个孩子了。他并不拥有这样天真的权力。 他所要做的事情,不是犹豫,不是懊悔,不是继续徘徊在这样惨烈的现场,不是自怨自艾——命运当然也不会仁慈到给予这样的时间——他只需要往前走。 带着过去得来的经验和教训。带着已然牺牲的人的意志与决心。 勇往直前。 特局的调查员们从来都不是英雄。 ……但是他们胜似英雄。 尽管,这样的教训有些过于的沉重……对于这样一个年纪的孩子来说,并非是理所应当的。 方照临想,或许他可以用话术,或者用宽容,让余泽相信,确实不是他的过错,让他逃避这样一份责任。 但是,不久前夏旁笙说过的话,犹在耳旁。 余泽不是一个孩子了。他要学会承担责任。 于是,最终,方照临说:“没有过这样的先例。不过,我可以帮你问一问Y先生。” 余泽努力扬起了一个微笑,然后说:“谢谢副组长。” 方照临叹了口气,揉了揉余泽的头发:“笑起来太丑了。” 片刻之后,他们同时看向夏旁笙的尸体,余泽还看向了李惶然。他们,以及这个世界,陷入了稍显漫长的寂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