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再次出现
余泽陪着李惶然坐了一上午。 中途还扶着他去上了个厕所。这一次余泽就没有昨天那么尴尬了,面不改色地等着李惶然。说实话,他现在就把自己当成一个工具人。 李惶然是个挺安静的人,不怎么说话,说话也少言寡语。感谢余泽带来的手机,他也就沉默地玩了一会手机。李惶然的手机在他被绑架的时候就不知道掉哪儿去了,现在只能暂时用余泽的。 大多数时候,李惶然都是坐在病床上发呆,好在神情看上去还算平静。 余泽一直有点担心他的心理状态,但是李惶然外表看上去也只是过于的沉默与内向,余泽无从下手。况且他也不是专业人士,这种事情还是问问警方吧,估计他们那边会有专门针对受害者的心理辅导。 中午的时候,他终于想起了那个他之前想过的问题。他问李惶然:“需要我去你家拿点东西过来吗?” 基本的洗漱用品,昨天他就去医院楼下的小超市给李惶然随便买了一点;衣物他今天也带了。不过他还是觉得,还是让李惶然用那些他用惯了的比较好。 李惶然那双淡色的眼睛安安静静地看着余泽,他点了点头,轻声说了句谢谢,然后说了他家的地址。他说他家大门是智能锁,可以用密码打开,这让余泽松了口气。 总之余泽记好了一切的信息,问清楚李惶然要让他拿什么东西,就背着包准备走了。 本来余泽还担心李惶然吃什么,不过李惶然说,他会拜托外面守着的警察在换班的时候给他带一份餐食,这样余泽也不担心了。 ……余泽觉得自己有点过度操心。 不过话说回来,他活了这么多年,从来都是别人操心他,他还没操心过别人。李惶然这样的角色甫一出现,他还觉得有点新鲜。 并不仅仅只是余泽觉得新鲜,李惶然也觉得新鲜。 他比余泽大一岁。他从未操心过别人,也没有别人操心过他。 他的父母都厌恶他,因为他过于奇怪的性格。幼时他的父母还能安慰自己,说这就是幼稚的小孩子;等到他大了一些,他的父母就开始带他去看心理医生,几乎跑遍了整个S市甚至全国各地有名的心理医生诊所和精神科。 李惶然自己不觉得他有什么问题,但是在很长时间里,他都因为他父母的过度焦虑而开始责怪自己。 他无法改变自己,即便是通过医生的外部介入治疗。那就像是他天生的毛病,是他灵魂的一部分。 他冷淡地配合他的父母的举动,也冷淡地配合医生的要求。他也没有接受过度的、变态的治疗,他的父母即便再厌恶他,为了面子,或者是道德上的束缚,也从来没有把这样的态度摆到明面上。因为这一点,他不得不松了口气,也更加地配合。但是内心里,他从未认为自己应当改变,又或者是能够改变。 他聪明,上过一段时间的学,甚至考上了S大。在学校里,他因为过度出色的容貌而深受女同学甚至男同学的欢迎,但是不管是谁,追求过他一段时间之后,就纷纷放弃了。 他的性格太过于奇怪了。 他看上去十分冷淡,这样的冷淡就像是将他那好看的容貌冻结了一样。他的性格礼貌而疏离,不好交往,不好亲近,不好亲昵。他从来不跟人交心。 余泽第一眼见他的时候,他狼狈不堪,虚弱至极,惶恐而绝望。第一眼的印象决定了余泽一直拿对待弱者的态度对待李惶然,他始终体贴、温柔、细致入微。 李惶然知道,他这是利用了余泽的善良。 他知道自己的问题。 他目送着余泽背着包离开病房。在余泽关上门之前,这个开朗的青年还笑着弯起眼睛,冲他挥了挥手,说他马上就回来。 李惶然情不自禁地握紧了手。他坐在病床上,垂下眼睛,看着自己苍白的、虚弱的手。 他忽然意识到一件十分神奇的事情。 以他这样的性格,他居然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占有欲。 在他的父母死后,他放弃了那个冰冷而庞大的房子,在学校附近买下了一套供他独居的房子。 他选择了休学,不过学校附近的确是他熟悉的地方,他不愿意离开,所以就选择住在这里。 他对余泽说,他之所以休学,是因为他的状态不足以维持学校的生活。 在某种程度上,他骗了余泽。他的状态的确不好,在父母死后,没人强迫他进行心理治疗,他的状态自然称不上好。但是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得去处理那些他父母死后留下来的财产,以及事务。 他看出了余泽的担心。这个刚刚获救的青年无父无母,没有朋友也没有亲属,自然会让人担心。 只不过余泽忽略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他几乎是默认了,李惶然是个穷人。 瘦削的、清秀的青年坐在床上,慢悠悠地叹了口气。 余泽。他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 快点回来吧,快点、快点回到这里,继续陪着我。 如果恳求不足以使你心软,无法得到我所想要的…… 他的母亲曾经尖叫着对他说,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他想要什么,他就能够得到什么。 而他理所当然地说,不,你错了。我想得到什么,我就能得到什么。 其实他的确没有得到过什么。所以,他每次这么说,他的母亲就像是看到一个得了臆想症的疯子。 但那是因为他没什么想要得到的。 现在,他想要了。 他想得到余泽。 有那么一瞬间,李惶然冰冷的、空无一物的眼睛里燃起了灼热的欲望。他又想到了那个雨夜,雨点宛如刀子一样打在他的身上。 他一无所有。 他明明是这样的性格,他明明傲慢地认为他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而命运却冷冰冰地对他关上了门。 最后,又欲迎还拒,为他带来了余泽。 他不由得笑起来。 你看,母亲,我终究是,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遇见余泽的那一瞬间,他从一无所有,到应有尽有。 余泽离开了病房,在走廊上遇到了来换班的陈铎。陈铎一脸疲惫,嘴唇干燥。余泽和他打了个招呼,关心地问:“陈叔,你脸色看上去不大好。” 陈铎苦笑着说:“年纪大了,受不住通宵了。”说着,他就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他提了提手上的饭盒,说,“我带了饭给李惶然,先拿进去。” 余泽点了点头,不过他没离开,而是等陈铎出来。 不多时,陈铎便从病房里出来了,他看余泽没走,登时就叹了口气。他说:“怎么?” 余泽就问:“昨天晚上我跟您说的那个朋友圈……?” 陈铎回答:“找到了,是个当时去围观的学生。估计就是猎奇吧,就把图片发出去了。” 余泽忍不住问:“那些尸骨,真的是吃剩下的吗?” 陈铎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脸色变得更差了。他说:“别好奇了,小朋友。这不是什么过家家的游戏。” 余泽看他不愿意说,也不强求,劝他好好休息,然后就离开了医院。其实余泽心里多少是有些失望的,因为在梦境中能收集到的信息,到了现实中,恐怕会起到很大的作用。 不过,梦境也不像现实,现实中他可以利用特局调查员的身份参与到警方调查中,但是梦境里他就只是一个普通学生。 这真是太难了。 他恐怕还是得另想办法才行。 余泽就这么思索着,一边在手机地图中输入了李惶然家的地址。 距离医院四公里…… 余泽毅然决定打车。 医院里,陈铎瘫坐在长凳上,面色阴晴不定。 他知道刚才他对余泽的态度有点不太好,虽然说不能泄露案情进展是警方的规定,但是平日里他也不会使用这么生硬的语气。 但是,他实在是有些崩溃了。 那个十二年前出现在他身上的噩梦,又一次降临了。彼时只是昙花一现,现在却持续了整整一晚,从昨天他们找到那袋子尸骨开始,一直到现在。 即便是在和余泽对话的时候,他也依旧感到饥饿。 饥饿。 这不对劲。 他这两天忙着这个案子,没法按时吃饭。但是正常的成年人一两顿不吃也不会怎么样。可是,在来医院的路上,他买了不少东西垫饥,甚至买了一杯平日里不喜欢喝的、甜腻到了极点的奶茶。 但是这些卡路里,这些蛋白质,似乎都无法被他的身体吸收一样。他的身体仿佛出了问题,平日里吃惯了东西,都已经无法满足他的胃口了。 当他意识到他的目光不自觉围绕在普通人身上,围绕在他们因为夏天穿了短袖和短裤而袒露出的皮肤上的时候,他终于陷入了绝望。 这种程度的饥饿还不足以摧毁他的意志力,可是他依旧感到了绝望。 他可以抵抗这样的饥饿,其他人呢? 十二年前,他曾经陪同那位幸存者,向那位救了她的男人道谢。那个男人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微笑,说:“不用道谢,这是我应该做的。” 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陈铎已经不记得了。他就像电影里那样,被人用记忆消除器擦除了一段记忆。 唯一记得的,就是那个男人说了这样一句话。 “这就像是一种病毒。如果病毒大范围流行起来,那么人类社会就会改变成另外一种样子。” 多年来,他一直记得这句话。 那种异样的饥饿像是一种病毒。 十二年,食人魔事件都没有得到一个答案,直到今年,出现了第十三个幸存者。 这么多年间,这个病毒是否已经大范围流行了呢? 他露出了一个痛苦的表情。 他垂着头,坐在那里,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胃中烧灼一般的饥饿感终于慢慢消退下去。这就像是一场另类的、与疾病的抗争,只不过没有什么外力可以帮助他,全凭他的意志力。 陈铎出了一身的冷汗,但理智也重新回来了。他又一次想起十二年前的那场会面。 犹豫良久,陈铎从手机通讯录中翻找出一个电话号码,然后拨了出去。过了许久,对面有人接听。 陈铎说:“夏女士,很久没有联系过了。这个电话是为了告诉你一件事情,第十三位幸存者出现了。另外,”他犹豫了一下,“关于那位救了你的先生,你有他的联络方式吗?我有一些事情想要询问他。” 余泽不知道陈铎的行动,他付了钱,从出租车上下来,有一点艰难地找到了李惶然的家——这种老小区的房子都点难找——然后打开了密码锁。 因为即将进入到他人的家里,所以余泽不由得有些特别的紧张与期待。 然后他目瞪口呆。 这真的是李惶然的家吗? S市的一些老房子有一种特点,就是外表看上去破破的旧旧的,但是里面却装饰得非常漂亮,干净整洁,温馨舒适。 李惶然的家也有这个特点。 即便其主人已经很多天都没有回来了,这里还是保持着原有的样子,一尘不染、整整齐齐。 当然这一点不足以使余泽感到震惊。 他震惊的地方在于,李惶然的家就跟样板房差不多。 就是那种,刚刚装修好了,主人费尽心思地拍摄了一堆照片。桌面空空荡荡,柜子里啥也没有,沙发的抱枕排列整齐,厨房里的用具锃亮锃亮,阳台上连灰都没有。 客厅里唯一与众不同的东西,就是那个庞大的陈列柜。透明玻璃完美地展示出里面的东西。余泽瞥了一眼,没仔细看,只是看见里面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物品,主要是书籍本册和一大堆纸张,也有一些杂物。 考虑到隐私问题,他也没有多看。 按照李惶然的要求,他打开卧室的房门,准备给他带点衣物。 果不其然,床上的被子铺得整整齐齐,衣柜里衣服同样排列有序——他看出来了,是按照色系分类的,就连衣架都是同款的黑色简约风,大约也就买了那么一两百个吧。 余泽:“……” 他面无表情地关上衣柜的房门,然后去了卫生间,给李惶然拿洗漱用品。 果不其然,卫生间里黑白两色的装饰,没有性冷淡都要逼出性冷淡了。甚至连洗漱用品这种东西,李惶然都准备好几个同款同样大小的透明玻璃瓶,排成一排,用来装那些东西,然后上面贴了一些标签,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 李惶然说柜子里旅行装,打开一看,果然是他手动装进去的软质分装瓶。 确实整齐。 余泽敬谢不敏。 他满脸黑线,几乎是倒退着出了卫生间。 然后是书房。 余泽做好了心理准备,然后进去。果然,书架上的书排列整齐,余泽按照李惶然的要求给他拿书,再仔细一看,居然还是按照图书馆分类法分类的。 余泽找到了李惶然要的书,又瞥了眼李惶然的书桌。 ……告辞了。 他关上了书桌的门,有那么一瞬间,对李惶然的敬意油然而生。 在和李惶然的相处中,他确实没感到李惶然有什么强迫症。但是现在到李惶然的家里一看……果然,人不可貌相。 说实话,这种家务强迫症余泽也非常可以理解,他也挺想这样做的,但是他太懒了,拖个地都得他妈妈喊他去。 在这种情况,他不得不佩服李惶然这样,独自生活还能如此自律的人。 真的,大佬,失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