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无所有
李惶然沉默地坐在那里,面无表情,连目光都十分涣散。 显然他之前的遭遇令他在一定程度上封闭了自我,在昨天晚上表现出过于恐慌的情绪之后,他现在连一丝一毫的表情都懒于作出了。 但是余泽可没有他这么坐得住。 坐在地上的姿势让余泽有点难受。他时不时就动动腿,挪挪屁股。隔三岔五还要站起来活动活动。 李惶然不说话,他也就安安静静地陪着。然而他的安静只限于口头,他的肢体动作繁多,依旧很“吵”。 余泽又挪了挪屁股,抬头一看,发现李惶然那双淡色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又沉默地看向了他。 余泽讪笑,主动搭话说:“你伤口还疼吗?” 李惶然缓慢地摇了摇头。 余泽又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了。他本来也不是一个很善于交际的人,和朋友在一起肆无忌惮,和陌生人在一起内向沉默,但是和李惶然这样半熟半不熟的人,最难把握分寸了。 又不能问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这其实是他们目前唯一的交集了。 余泽绞尽脑汁,又问了一个十分无趣的问题:“你还在上学吗?” 李惶然看着他,过了许久,才说:“我休学了。” “诶,为什么?” “我的父母因为车祸去世了。”他很平静地说,“我的状态不足以维持我的学业,所以就休学了。” 余泽再一次痛骂自己的嘴笨,他磕磕巴巴地安慰李惶然:“呃,节哀……” 李惶然并没有说话。 ……多半是因为自己戳到他的伤口了。余泽想。 他在心中叹了口气,注视着这个男人……他看上去甚至无法被称为一个男人。他瘦弱、寡言,身上满溢着疲惫,仿佛一捧即将燃尽的灰。 余泽本能地开口说:“一切都会过去的。”这句话脱口而出,他不由得停顿了一下,然后语气变得缓和,“一切都会好的。” 李惶然看着他。这个男人……不,青年,这个青年用一种十分空洞的眼神看着他,过了许久,他的眼神仿佛逐渐凝聚起来,然后他露出了一个微弱的、小小的笑,轻轻点了点头。 余泽也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试探性地问:“我让医生进来看看你的伤口,好吗?” 李惶然下意识惊慌了一下,他本能地瑟缩起来,轻微发抖。尽管他知道余泽的意思是什么,但是本能是无法掩盖的。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点了点头。 余泽就站起来,却忽然被拉住了衣角。 他低头,看见李惶然从墙边爬到了他的身边,因为动作的仓促而跪在那里。这样的动作或许又牵扯到了他的腿伤,因此他痛苦地皱着眉。 李惶然表现出了与他的名字相似的情绪,他看着余泽,嘴唇下意识地发抖,原本空白的、一无所有的眼神中流露出慌张与祈求:“你可以……陪着我吗?” 余泽惊讶了一下,他伸手握住了李惶然的手,发现对方没有反抗,这才拉住了他的手,用了力气,让他站起来。他半搂着李惶然,让他坐到床上去,一边轻描淡写地回答:“好啊,我会陪着你的,别怕。” 余泽十分轻松地想,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嘛。况且这是收藏柜的梦境,他总得搞清楚,在李惶然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李惶然淡色的眼睛始终注视着他。在余泽想要离开他的身边的时候,他又下意识抓住了余泽的衣角。 余泽说:“我去叫医生。” “不,按铃。”李惶然说,“按铃就好了。” 这个时候的李惶然表现出十足的坚定与决然。他不想让余泽在这个时候离他而去。 ……事实上,刚刚他醒来,身边围着一群人,却唯独没有那位救他的青年的时候,李惶然就感到了恐慌。 不久之前,他刚刚逃出生天。那个可怖的地方,那个可怖的男人,以及……那个可怖的命运。他刚刚从那里逃出来。 但是他逃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这样的逃跑是没有用的。他身上没有钱,没有衣服,也没有交通工具。这样的他,能跑到哪里去呢? 可是他依旧选择了逃跑。 那时候他是绝望的。他不知道他被绑架去那个地方过了多久,但是他知道,时间一定不是很短。他没有被解救,没有被帮助。他曾经大声呼救,曾经拼死反抗……没有得到任何的回报。 好像这个世界已经空无一人了。 只剩下他,还有那个恶魔。 他想,他早就知道的。他早就应该明白的。这个该死的世界……这个该死的命运……这个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找准了一个机会逃跑。但是与其说这是逃跑,不如说这是破罐子破摔。他根本不信他能逃出去,他也不信他能活下来。他甚至在心里嘲笑自己的行为。 你在做什么?你以为你真的能获救吗?难道你不应该早点去死吗? 那是深夜。明明是个居民区,可是谁都没有理会他。 下着暴雨。 他很快就感到了疲惫和虚弱。这么多天他几乎滴米未进,只是喝了些水。雨水拍打在他的身上的时候,让他觉得那就是刀子。 他几乎要被追上了。 他只有两条腿,而那个恶魔却开着车。 ……然后他遇到了余泽。 命运给了他一束光。 他赤裸着身体,狼狈不堪,瑟瑟发抖。他身上满是鲜血与伤口,肮脏、惊慌、绝望……他那张姣好的,曾被夸奖的面容,估计也被脏污给掩盖了。 除了张脸,一无是处的废物。他的母亲曾经这样形容他。 现在他连那张脸都没有了。 他就以这样的姿态出现在余泽面前。而余泽几乎毫不犹豫地帮助了他。 那时候他十分恍惚,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躲过那个恶魔的追踪的。不过他也不想知道。 余泽、余泽。 命运施与他的恩泽。 他救了他。 我被拯救了。李惶然想。我被拯救了。在那种,一无所有的状态,即将死亡的状态,即将连自己都要放弃的状态,被拯救了。被一个陌生人,被一个陌生人的、巨大的、鲜活的善意拯救了。 李惶然突然哭了出来。 彼时他正在接受医生的检查。腿上的伤口又一次崩裂。医生说这样的伤口有些难办,因为他是直接被割下了一块肉。他嘱咐说,以后一定要注意。 他检查的时候,李惶然全程面无表情地走神,反而是余泽在那里不停地点头。 然后李惶然就哭了。 余泽与那位年轻的医生对视了一眼,纷纷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对李惶然的怜悯与不忍。 李惶然抓住了余泽的手,紧紧地,颤抖着。他含糊不清地说:“谢谢你……救了我……” 余泽有点不好意思。他总觉得自己的行为是任何人都会做出来的,不值得如此庞大的谢意。不过他还是安慰性地拍了拍李惶然的肩膀——没受伤的那一侧,受伤的那一侧,已经被纱布裹了起来,好在没有腿上的伤口那么严重。 李惶然哭得浑身颤抖。医生先行离开了,之后余泽无奈地抱着李惶然,让这个可怜的青年有足够的时间冷静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惶然终于平静下来。他的眼睛哭肿了,寻常人可能会显得丑,但他的脸蛋的确得天独厚,哭肿了的眼睛反而让他显得我见犹怜。 他声音中尤带着哭腔,却说:“我要见警察。” 余泽松了口气。他连忙说:“我去叫。” 这一次就不能按铃了。李惶然只能依依不舍地放开余泽,目光死死地盯着房门。或许过段时间,他就会从这样的状态中恢复,但至少现在,余泽对他的意义甚至已经超乎他本身。 这种情绪甚至与情爱无关。 只是因为在他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冲他伸出了手。 这世界上少有人对他施与援手,于是他立刻将对方当成了那根救命的稻草。 不管怎么说,当余泽带着一位警察走进病房的时候,李惶然松了口气。 李惶然不让余泽离开,于是余泽就留在病房里听他们的谈话。 警察最先追问的,自然是谁对李惶然做了这样可怕的事情。 然而李惶然并不知道对方的身份。他甚至不知道对方的长相。他被独自关在一个房间里,而每一次对方走进这个房间的时候,都是戴着一个奇形怪状的面具的。 他们甚至没有过交谈,哪怕李惶然费尽心思想要逃跑。 他只能大概描述一下这个男人的体貌特征。对方比他高一些,没有很多;十分强壮,年纪不会特别大,脚步轻盈;喜欢穿西装,至少他见到对方的时候,一直都是穿着西装的。 “你是怎么被绑架的?” 李惶然说:“我每周会出门一次,购买生活必需品和食物。上一次出门的时候,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被打晕了,或者被乙醚什么的……在快要出小区门的时候。我住在富锦新村。” 富锦新村? 那不就是小吃街尽头的两个小区之一吗? 余泽若有所思。 李惶然不知道他被关在哪里,但是昨天晚上他遇到李惶然的时候,就在那个小区附近。以李惶然的身体状况,他也不可能跑很长一段路。所以,很有可能,他被关的地方,就在那两个小区里。 ……也就在他家附近。 这不由得让余泽在心里叹了口气。 显然警察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询问了李惶然是否知道他被关在哪里,李惶然摇了摇头。 他说,昨天晚上他被男人迷晕,等他醒来的时候,就已经在面包车上,腿上和肩上也少了两块肉。男人似乎没有想到他会在这个时候醒来,所以趁男人不备,他直接就推了对方一把,然后拉开车门逃跑了。 警察了然地点了点头。 之后李惶然又开始讲述他被关的这几天,都发生了些什么。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呆在那个封闭的小房间里。男人每隔一段时间会过来看他,但是他们毫无交流,无论李惶然说什么,男人都不会理他。 如果他想要逃跑,这个男人就会把他毒打一顿,然后关上很久。 但是在昨天之前,男人并没有对他做什么过分的事情,他没有强奸他,没有虐待他——虽然不怎么给他吃东西,但也保证了清水的供应——只有在李惶然表现出想要逃跑的时候,他才会打他一顿。 所以,李惶然一直在想,为什么男人会绑架他。 直到昨天…… 李惶然的身体开始颤抖,他张着嘴,很长一段时间里说不出话来。他看向自己的左腿,那里少了一块肉。 他的眼中闪烁着憎恨的、恐惧的光:“他想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