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灵魂上的针脚
一开始余泽想的其实挺简单。 在众多影视文学作品的洗礼下,但凡提到游乐场马戏团之类的地方,他的第一反应都是小丑。 而刚好,小丑也比较符合他对简於生的认知。 但是小丑却死了。 余泽歪了歪头,一时间有些不解。他看向四周。 这个游乐场,在余泽发现这具小丑尸体之前,还是十分正常的。人们——大人和小孩兀自玩耍欢笑着,并不是很拥挤,但也不是很荒凉,就像是工作日的游乐场,一派安逸悠闲。 余泽一路行来,都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他步履匆匆,周围的情况也只是大致扫了一眼。不过旋转木马就在游乐场进门之后的不远处,更深处的地方,余泽也没有看到。 他发现小丑的尸体之后,整个游乐场瞬间变得寂静起来,只剩下远处过山车上的游客们的惊呼——他们似乎是因为快速下落的过山车而惊呼,可是那声音中蕴藏着过度的恐惧和焦虑,不停地刺激着余泽的神经。 天色好像一瞬间就暗了下来。周围亮起了灯,可是灯光却是暗黄的,让人感到些许的不适。 余泽皱起了眉。他朝身边看去。 在旋转木马的附近,站着一些人,有男有女,有成人有小孩。他们有的无动于衷,只是平静地看着小丑的尸体;有的议论纷纷,用警惕与嫌恶的目光看着周围。小丑尸体被旋转木马的尖顶刺穿,污黑的鲜血缓慢地流淌下来,似慢实快,不一会就染红了整个旋转木马的场地。 “这就是我们这次的任务吗?”有一个人忽然说,“要把这个游乐场的所有游玩项目,全部玩一遍?” 他面色平静,像是把一切都情绪都隐藏了起来,可是声音中却带着明显的不安与惶恐。 ……任务? 余泽一怔,扭头看去。 那边已经有十几个人聚集了起来。余泽不动声色地凑了过去,听清了他们的说话。 “这个游乐场好恐怖……” “我们还没开始任务进程,小丑已经死了……我明明看到,马戏团那个游玩项目里,是要观看小丑的表演的……” “我们才进来没一会,你们也别太担心。”有一个男人说道,“这个任务没有时间限制,我们先四处看看,收集线索。” “是,队长。” 三三两两的附和声响了起来,这群人四散开来,只留下那个被称为队长的男人,若有所思地看着旋转木马上的小丑尸体。 ……还有震惊到风中凌乱的余泽。 什么鬼东西?任务?队长??? 简於生都在自己的脑子里干点什么啊??? 忽然,那个男人转头看向余泽。余泽还处在懵逼中没缓过神来,直接对上了这个男人的眼睛。 男人看到余泽,露出了有些意外的表情。很快,他努力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新人?” 余泽沉默。 这个男人相貌英俊,但似乎有些面瘫,不太能妥善表达自己的情绪。刚才在队员们面前,他表现得十分靠谱和沉稳,但是此时,他想要向余泽表达善意的时候,却露出了一个有些狰狞的微笑。 余泽问:“你是谁?” 男人说:“我的名字是简於生。” 余泽看着这个简於生,一时间无语凝噎。 好的,这就是简於生。 余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戏精又想玩什么把戏。 于是,余泽露出了一个微妙的笑,他说:“这里是哪里?” 男人说:“这里是冰狱。” 余泽抽了抽嘴角。 男人继续解释说:“犯了错误的木偶师和他的木偶,会被关押到这里。只有通过了冰狱的挑战,才可以离开这里。” “什么是冰狱的挑战?” 男人微微叹了口气:“……一个任务。任务的内容千奇百怪,可能只是扶老奶奶过马路,也可能是去杀一个人偷一件东西。我的队伍这次的任务,是把这个游乐场的所有游玩项目都玩一遍。” 余泽随口问:“这里还可以组队?” 男人没有回答。 余泽抬眸去看他。 男人露出了一个微妙的表情。 余泽盯着他看了一会,然后说:“好的,我明白了。” 木偶师和他的木偶。 不就是木偶称呼木偶师为队长嘛。 完全没问题。 ……你们这群木偶师到底有什么问题啊! 事到如今,余泽依旧无法理解,木偶师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一种职业,还是……一种生物? 男人轻笑了一声。 余泽无语地说:“那我呢?”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理论上说,木偶师在进行任务的时候,新人是不会参与进来的。”男人一板一眼地说,“但,或许是冰狱出了什么问题吧。这些天冰狱一直都不是很稳定。” 余泽有些好奇地追问:“冰狱到底是什么样子的存在?” 男人瞥了他一眼,微微一笑,并没有回答。他说:“我的队员们回来了,来听听他们都发现了什么吧。” 在某一个瞬间,男人的性格设定似乎从沉闷面瘫,变成了圆滑腹黑。 余泽:简於生你还挺会玩,OOC也面不改色。 ……就好像,简於生意识到,余泽对之前那个性格没什么反应,于是他就换了一个性格来对付余泽。 男人的面貌与简於生之前使用的那幅相貌并不相同,但是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恶趣味的灵魂,令余泽无法错认。 但是他暂时忍住了,并没有直接选定这个男人。他想看看,这个自称自己是简於生的人,究竟在弄什么把戏。 在等待队员们回来的时候,余泽看向这个游乐场。 在他们对话的时候,游乐场中的人逐渐消失,现在,这里已经空无一人,除了余泽和他身边的这个男人。小丑尸体依旧在那里,被尖顶刺穿,滑稽醒目的妆容清晰可见。 那是一具尸体,可是厚厚的小丑妆完全掩盖了尸体的苍白与狰狞。 余泽盯着这具小丑尸体看了一会,忽然想到,为什么这是一具尸体?他为什么会觉得这是一具尸体? 没错,血流成河;没错,尖顶的确刺穿了小丑的身体。 可是……他为什么会第一反应觉得这是一具尸体? 余泽感到了一种困惑。 他再一次盯着这个小丑尸体看了一会,心中升起了更多的困惑。 他的大脑告诉他,那就是小丑尸体。 就好像他在玩一个游戏,然后他用了鉴定术,而鉴定术的结果告诉他,眼前那个东西,就叫小丑尸体。 不是“小丑的尸体”,而是“小丑尸体”。就好像这东西从来没活过,出现的时候就已经是尸体。 余泽心中升起了微妙的感觉。 这种感觉,和之前被病毒恶意篡改人类的世界观是一样的,但是在这里,他还可以意识到哪里有些不对劲。 男人忽然问:“怎么了?” 余泽将自己的疑惑和盘托出。 反正在这里,也就只有眼前这个男人可以给他解惑了。 男人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他笑了起来。 他说:“这是木偶师的道具。” 木偶师的道具? 男人说:“就像是游戏里,玩家做出了一个东西,然后游戏系统给了这个东西一个名字。在这里,这个东西就叫‘小丑尸体’。” 余泽一字一顿地询问:“游戏系统?” “规则、世界意识。”男人耸耸肩,“随便你叫什么。” 当他耸肩,露出散漫又随意的表情时,那种简於生的感觉便扑面而来。 余泽怔了怔。他思索了一会,并没有纠缠这个问题,转而问:“那为什么,那些木偶不会给我这种感觉?他们像是人一样。” 男人露出了意味深长的表情。 简於生似乎是懒得继续披这层皮了。他是个优秀的演员,却不是一个敬业的演员。 不过,他还是给余泽解惑了:“你听说过一句话吗?每个人的灵魂上都有针脚。” “灵魂上的针脚……”余泽觉得耳熟,随即他想起来,这是简於生对温嫋说过的话。 简於生曾经说过,温嫋因为针脚的问题暴露了,于是一个木偶,不得不去医院里拍CT。 余泽不太明白,但他还是听着男人的解释。 男人说:“木偶师制作木偶的最后一步,是将灵魂与木偶的身体缝制起来。每一位木偶师都有自己独家的缝制技巧,会留下属于自己的、独特的针脚,就像是木偶师给木偶的签名一样。” 余泽有点困惑地问:“每个木偶师都是不一样的?” 男人耐心地解释说:“是的。只有制作这个木偶的木偶师,才知道用怎样的针脚缝制灵魂才是最合适的,也会习惯性使用自己喜欢的针脚;所以,熟悉某一位木偶师的人,很容易通过他的针脚来判断他的木偶,或者,根据木偶的针脚,来判断这个木偶是属于哪一位木偶师的。” 余泽听着目瞪口呆。他努力理解男人的说法,然后又问:“听你的意思,制作木偶,和缝制灵魂,不一定是一个人?” 男人微笑道:“当然。不过,如果不是同一位木偶师做的,很有可能会出现后遗症。” “……比如?” 男人又一次耸肩:“比如这个木偶的身体用起来不是很顺畅。” 余泽一瞬间便想起了薛枯。 还有梦中那个名为温嫋的女人。 这两个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她们看上去都很像木偶——真正的木偶,而不是像简於生这样,或者像此前那个金发青年那样,他们是木偶,但是,又无限接近于人类。 与此同时,余泽又想起来一个问题。 他深吸一口气,问:“木偶,和木偶师,怎么区分?” 男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余泽茫然地看着他。 男人说:“你以为,木偶师的灵魂,是从哪里来的?”他露出一个有些恶意的表情,“木偶师的木偶,就是木偶师。” 这句有些绕的话,令余泽一下子就呆住了。 他拼命理解男人的意思,然后震惊地说:“木偶的灵魂就是木偶师。” 男人说:“大部分情况是这样。”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排除有些垃圾会往自己的木偶里面塞别人的灵魂,不过那种木偶不太好用。” 余泽又震惊了。 不太好用是什么用? 他下意识反问:“这有什么用?” 男人露出了微笑:“这是木偶师的秘密。” 又一次听到了“木偶师的秘密”这个短语,余泽不再认为这是简於生的故弄玄虚了。或许这里面真的隐藏着什么秘密也说不定。 可是…… 余泽深深地看了这个男人一眼。 自从进入这个收藏柜的梦境,虚虚实实的信息,令余泽目不暇接。他根本不知道,这里究竟是不是简於生的意识,还是,就像这个男人说的,是冰狱。他甚至不知道,他究竟应该相信哪个简於生的说法。 他要找到简於生,那么,眼前这个男人,是简於生吗? 余泽想了一会,就不再想了,他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隔了一会,他说:“如果木偶的灵魂是木偶师,那,木偶师的灵魂呢?” 他喃喃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他忽然想到,简於生一直在说,要找到他……找到“他”?如果这些木偶都是简於生,都拥有着简於生的灵魂,那不都是他吗?为什么还要专门去寻找? 眼前这个男人百无聊赖地回答:“木偶师又不会每一次都同时操纵那么多的木偶。” 余泽沉默了一会,片刻之后,另一个令他震惊的猜测浮现了上来:“那么……木偶师的身体呢?” 如果木偶师一直使用木偶的身体,那他本来的身体,就不用了吗? 男人歪头看了他一眼,露出了一个笑:“你明白过来了。” 余泽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男人好像比之前简於生表现出来的性格都要靠谱一些,无论是沉迷于戏剧的玩偶店店长,还是那个单纯害羞的性爱娃娃,都没有眼前这个男人告诉他的东西多。 余泽沉默着,想要理清思路。 从这个男人的暗示来看,那些木偶,就像是木偶师的分身,可以随时使用,甚至同时使用好几个……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木偶师与木偶的关系。 唯一的问题是,木偶想要类似活人那样的话,木偶师就得将自己的灵魂缝制到这个木偶上。 木偶、灵魂、木偶师,三者必须统一。 余泽听懂了这部分内容,然后更多的困惑就涌了上来。 他想要问很多问题,可是男人却不让他问了。男人的手指竖在嘴唇上,“嘘”了一声。他说:“天黑了。” 余泽下意识抬头看了看周围,然后吓了一跳。 不知什么时候,周围已经变成了黑漆漆一片。只有几条道路还亮着光,光线不知道从何处而来,晕黄色,令人有些发昏。道路的尽头,是一个又一个热闹的游乐场所。 但是,那些游玩场所都变小了一点,就像是放在水晶球里的缩小版,旋转着,精致、诡异、脆弱。 余泽怂到声音发抖:“你你你的队员呢?” 男人看了他一眼,笑道:“你在想什么呢?我的队员,是木偶啊。” 余泽:……难道你就不是木偶吗! 但是他却忽然明白了一点。 当木偶师的灵魂集中于某一个木偶的时候,这个木偶就不再是木偶,而成为了木偶师。就好像之前的梦境中,简於生对温嫋说,她只是个木偶。 现在,简於生,就是这个男人。 余泽说:“所以,你是简於生。” 简於生看着余泽,慢慢露出了一个笑。他说:“亲爱的,你找到我了。” 相貌英俊的男人用这样黏腻亲热的语气说话,却并不让人觉得恶心。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像是真情实意地将余泽当成他的亲爱的。 ……对不起,并不是很想要你这个亲爱的。 余泽心中腹诽。 余泽没好气地说:“那你现在可以告诉我真相了吧?” 简於生的目光挪向那些发光的道路,说:“不急。” 余泽气鼓鼓地说:“你不要又让我再找你一次!” 简於生失笑,连忙说:“不会的,只不过有一些问题需要解决,如果不解决的话,我也不知道全部的真相。” 余泽问:“什么问题?” 简於生面露难色。 余泽疑惑地看着他。 简於生沉默许久,然后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真诚的难过。他说:“我在冰狱里呆久了,精神出了点问题。” 余泽:“……”原来你知道啊。 简於生说:“我在自己的意识里,也构建了一个冰狱。我闲着无聊,开始给自己设关卡,自己完成任务,自己突破冰狱——意识中的冰狱,不是外界那个——我一开始给自己设定的身份,记忆是一片空白的,随着任务的完成,记忆会慢慢解封。现在我已经解封了绝大部分了,但还是差一些关键的,然后……” 他沉吟着,像是在思索怎么说。 余泽嘴角抽搐:“那,解封全部的记忆,干嘛呢?” 简於生闷闷不乐地说:“现实中,我的身体被困在冰狱里面;意识中,我的灵魂,也被困在冰狱里面了。” 余泽:“……” 他深深地看了简於生一眼。 好的,他懂了。 意思就是简於生把自己困在意识里,除非获得全部的记忆,找到回到现实的办法,否则他就相当于困在了两重冰狱之中,根本出不去了。 良久,他无语地说:“作茧自缚。”顿了顿,他又补充说,“字面意义上的。” 简於生不高兴地哼哼两声。 余泽说:“所以,之前那些,也是你所谓的,任务?” 简於生有点为难地说:“可以这么理解吧……但是那两个地方,没有任务者进去,所以不算是任务,只是两个场景。”他看了余泽一眼,又说,“就像你所说的,这些场景都来自于我的记忆。” 余泽咦了一声,问:“所有你真的曾经是个玩偶店店长,剧团团长……”他脸色古怪地说,“性爱娃娃?” 简於生耳根通红,故作镇定地说:“前两个是的!最后那个,那个……不是!我是看到过有木偶师这么做,所以把这个场景加到了我的意识里,但不是我!” 这个说法余泽相信,毕竟,他看着简於生也不像是个久经风月的老手。 ……反而像个千年老处男。 余泽闷闷地笑了两声。 简於生被他笑得不知所措,连连瞪了他好几眼。 在这种事情上,他表现出了令人惊愕的生涩。 余泽憋住笑意,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们走吧。” “去干嘛?” “闯关啊。” “哦……哦。” 关于冰狱,余泽心里还有许多疑惑。 比如,简於生一直说,只有犯了错的木偶师和木偶,才会被关押到冰狱,那么,简於生到底犯了什么错?这个错误听上去非常严重,严重到让简於生“作茧自缚”。 还有,简於生之前说,这些天冰狱不是非常稳定,意思是什么?是外面那个冰狱,还是里面这个冰狱?余泽更倾向于后者,那么,是简於生的意识出了什么问题吗? 冰狱,到底是怎样的存在? 这些问题,积累在余泽的心里,等待着更为详细的解答。 他们随意挑选了一条发光的道路,就往前走。 道路的尽头,是一个缩小版的云霄飞车。 他们的身后,小丑尸体依旧孤独地悬挂在旋转木马的尖顶。化了浓妆的头颅,似乎始终盯着他们离去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