喀戎【人类x半人马,微H】
【一】 昂托萨西北,阿基里斯难民营302号营房。伊琳要找的人就在那里。 也不对。是半人马。 - 肯塔罗斯人侧身躺在靠近角落的位置,左后腿膝关节上缠着绷带和石膏,上身斜靠墙壁、像是睡着了。他身形过于庞大,头顶几乎贴着土绿色的篷顶,下身也不得不占了两个铺位——昂托萨所有的伤病救助站均已满员,这是难民营铺位紧缺的前提下对这位退役人马老战士最大的宽容——可惜空间依然逼仄得可怜。 难民营里人头攒动,然而拜半人马显眼的身形所赐,伊琳还是第一眼就发现了他。他身上裹了件破烂的皮衣,看上去不年轻了,眼角风霜遍布,厚重卷曲的胡须占据他大半张脸,一道苍白的疤痕从眉心一路蜿蜒至鼻翼。 汗骚味的空气搅成一锅粥,奔忙的护士、恐慌的婴孩、断肢的伤员……每一个人都是热锅上的蚂蚁,除了他。他睡得沉、岿然不动,鼻息混着细碎的鼾声,但眉头拧得很紧、双臂也交叉于胸前。 都说半人马不是好相处的生物,加上二人素不相识,除了同盟军肯塔罗斯骑兵编制档案第157页,她对他再无更多了解,伊琳不敢孟浪,便缓缓蹲下来凑近他耳边。 “塞……塞萨利先生?喀戎·塞萨利先生?” 伊琳以为营房的纷乱淹没了自己的蚊子哼哼。不成想她低估了半人马的敏锐,话音刚落就见喀戎整个人一弹、立马晃悠着直起了身子。他完好的那条后腿轻轻蹬了一下,伊琳下意识退了半步。四目相对。 半人马有一只深邃的棕眼睛——另一只是无神的灰。他看着伊琳,起初如临大敌,在确认对方只是个无害的年轻姑娘后稍稍卸下了戒备,至少交叉的双臂垂到了身体两侧。 “那个……”伊琳此前从没和半人马正经打过交道,有些紧张地清了清嗓子,“塞萨利先生,我是昂托萨议政厅行政特派员,是专门来护送您回阿卡迪亚的。” 塞萨利没有立刻回答,眸色沉沉打量了伊琳一番。伊琳面上镇定,心里直打鼓,“您……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她是带着任务来的,运送一批物资给阿基里斯难民营,并把237骑兵团唯一的幸存者喀戎·塞萨利送回阿卡迪亚。这是她第一次交涉任务,成功与否关系到她的仕途、甚至她的性命安危,在他的马蹄安稳踏上阿卡迪亚的草原之前,她不希望和这个委托人结什么梁子。 塞萨利叹了口气、和马匹疲累的喘息一样沉重,低头望着左后腿上的绷带,“议政厅是没人了吗……派这么一个小姑娘来。” 伊琳听了有些不爽。从昂托萨首都费登赶来阿基里斯,半途险遭战机轰炸损失惨重,她到现在还在提心吊胆,这样戏谑的态度让她心中一时难以平衡。 “是的。前线战事紧张,行政厅外交部骨干人员都在谈判桌上,人手严重不足,重伤伤员撤退的工作只能派我和其他几个新人来。还请塞萨利先生理解。” 塞萨利没有立即回答,摇了摇头,笑了。 伊琳没有把情绪浪费在无谓的抱怨上。但她实在读不懂他,有些难堪地咬了下嘴唇,“嗯……所以,出发时间是一刻钟后。有什么异议吗,喀……” 半人马却突然摇了摇头,伸出宽大的手,在她肩膀上拍了拍。伊琳本就有些紧张,此时更是愣了一下。 常年握枪拿箭,男人的掌心老茧遍布、粗粝又厚实。 - “还是叫我塞萨利吧。”他说。 - 【二】 这是战争席卷盎西大陆第十三个年头。 几百年来大小冲突不断,这片人类与奇幻生物共生的土地貌似童话、却从未安宁。尤其最近这十三年里各国又是建工厂又是造火药,几百年内最激烈的战争几经催化终于爆发。整个盎西被分为同盟和联合两大阵营,长枪短炮所行之处皆生灵涂炭,全盎西人口锐减,数十个奇幻生物种类走向濒危。 覆巢之下无完卵,除了位于东部边境地带肯塔罗斯人的故乡阿卡迪亚草原,和一国之隔的中立国昂托萨——虽然后者近年来也因接收难民数量近乎超载,社会秩序频频逼近崩溃边缘。 伊琳是地道的昂托萨人,偏安一隅有惊无险地长大,个子不矮却身形瘦削,温室花朵的模样,也不怎么擅长和人交流,总之不像是能适应费登居民区以外的世界。事实倒并非如此,至少她是所有行政厅文员里越野卡车驾驶技术最好的。昂托萨小国寡民,一遭战争冲击人力资源不足的弊端便暴露无遗,不足两百人的昂托萨中央政府内一人身兼数职已是常态。 该结束了。她想着,拧开钢瓶的盖子灌了口水提神。她越发受不了这一切——包括车厢里躺着的半人马。 - “塞……咳。塞萨利。” 但这毕竟是她的委托人,虽然是个古怪的家伙,但她还是有必要和他搞好关系,“你……呃,为什么叫这个呢?” 哪怕只能没话找话。 出发以来喀戎便一直握着块马蹄铁擦来擦去,哪怕回答问题的时候视线也不会离开它。 “你还是不够了解我们,伊琳。不知道是哪一代掀起的风潮,为了纪念天上的那个老家伙,新生的肯特罗斯里每十个就有两个叫喀戎。” 伊琳脑子一转,想起之前人事部长交给她的骑兵档案,只是那时她光顾着找“塞萨利”了。现在回想一下,似乎的确翻到过不下五六个“喀戎”…… “不过,就算叫喀戎的有那么多,真正配得上‘喀戎’这名字的也是少数中的少数,包括我自己。简直和几百年前一模一样……” 喀戎的声音突然顿住。 “塞萨利?” 伊琳有些不自在地拿指肚敲了敲方向盘,刹那间喀戎的手却从驾驶座位后伸过来,疾如闪电按在了她手背上。 “喂你干——” “嘘,别动。” “什么?”伊琳扭过头去,见一直散漫丧气的喀戎难得露出凝重机警的神色。 “前方一英里,十点钟方向……有步兵行军。” 伊琳一开始将信将疑,掏出望远镜循着喀戎所指看去,一架破败的桥上果然有一队人马——还有坦克! 从军服制样能看出来是联合军。伊琳顿时捏了把汗,一脚刹住了乌龟一样行进的卡车。 “怎么会……”伊琳嘴上神神叨叨,其实心里也清楚,她早已驶出昂托萨边境,现在处于特里蒙脱境内——巴掌大一个小国,却正好处在昂托萨和阿卡迪亚中间。 来的时候特里蒙托还是喀戎所属同盟军的占区,伊琳本来打算原路返回。没想到短短一天半的工夫,这里就让联合军攻陷。树林里电报信号不好,收不到电台;而特里蒙托沦陷的消息,偏偏是他们离开阿基里斯难民营一小时后才传回来的。不错,这下她连能不能安稳回到昂托萨都是个问题。 “原路返回是没戏了。”伊琳揉了揉眉心,打满左轮调转车头。 “走北边的赫拉克勒斯岭。坐稳了,塞萨利。” - 【三】 沿特里蒙托边境原路返回是最近的路程,最多花不了两天就能到达阿卡迪亚。走赫拉克勒斯岭就需要绕远路,地势凶险,又要躲随时可能出现的驻军和轰炸机,保守估计也得小半月——这还没有算上修整加油的时间。伊琳只庆幸她已经完成了送货的需求。 虽然是唯一的备用路线,但她对这条道并不熟悉,还好有喀戎在能指导她。半人马五感敏锐、方向感比雷达还强,她也不至于迷路。 喀戎虽然话少、大多数时候都在摆弄那块马蹄铁,但给她指路的时候很有耐心,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 一个半星期毫无知觉地过去,慢慢地伊琳觉得,他也不算坏。 - “伊琳,真的就你一个来?”中途休息的时候,喀戎剥了一个野果塞进伊琳的铁饭盒,“你都不带个侦察兵探路吗?” 伊琳意料到他迟早会这么问。口中没滋没味,牙齿研磨黑面包的动作也缓缓停下、腮帮子兀自鼓着。 “带了。”伊琳低着头含糊道,无神的眼睛瞥向副驾驶,上边躺着本不属于自己的那只铁皮水壶,“死了。” 喀戎还在剥果皮,手上的动作猛然滞住,指甲还嵌在果肉里、有果汁顺着虎口流淌而下。 “来的路上,他为了掩护我……” 假装被食物堵住了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 生逢乱世,多愁善感就是自取灭亡。身边人的死对于伊琳早已不是新鲜事,世道也不会给她缅怀的时间。她向来不会花太多的时间来处理情绪,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机器,但这不代表她不害怕。她很清楚自己八成也会死、越清楚越怕,只是求生的本能暂时麻痹了一切。 年轻的侦察兵和喀戎一样少言寡语,他们一路都没有多少交流、甚至不曾熟络起来,那个人就让一发流弹的弹片洞穿胸膛。他跪地、倒下,像枯叶陨落,他说“往北……”,后面会是什么,伊琳再也不得而知。 伊琳嘴里苦咸,拿袖子抹了把眼睛,打轮、倒车,再也没有去想那个侦察兵。她只能快点离开,等流弹再打到她身上,那才是真的完了。 - “抱歉。”半人马的声音嘶哑含混,喉咙里含着一口浊气。 “没关系,”伊琳暂时没了胃口,把剩的半个面包收起来,起身翻上驾驶座,一推手柄,“我习惯了。” 喀戎沉沉吐了口气,“之前在阿基里斯,我不是那个意思——” 伊琳对半人马的印象大多来自他人的只言片语——狂野、淫乱、难以驯化……毕竟当初人类和半人马得以和谐相处也只能归功于人类的单方面暴力征服。但这几个词和喀戎全都大相径庭,不知是不是喀戎后腿受伤的缘故,至少他比想象中安静、有涵养太多,也讲道理。 “没什么。”伊琳耸了耸肩,“不过……之前都是你问我,现在我也想问你一些事。这是议政厅那边的要求,要对你的状态做一些记录,这样有利于关注战后康复情况。” 伊琳斜了斜眼睛,喀戎仍然攥着那块马蹄铁,脸上毫无波澜。 其实是临时胡诌的借口。也不知喀戎同意了没有。他不说话只能当默认了。 “那块马蹄铁是怎么来的,方便告诉我吗?” - 【四】 没有正面回答,喀戎拿一句“以后会告诉你的”搪塞过去。 从他的沉默中伊琳猜了个大概,那块马蹄铁多半是喀戎某个牺牲战友的所有物。是她太多事,不小心和喀戎互相揭了彼此的伤疤,也算是扯平了。 悻悻地闭了嘴,伊琳胸口翻江倒海。 - 三天后,卡车战战兢兢驶入赫拉克勒斯岭中段。之后的三公里下山路最危险。虽然只需要一天就能到达阿卡迪亚但伊琳不敢松懈。 俯冲本就容易出事故,下坡路又崎岖、比上坡陡峭得多;背风坡又光秃秃的、植被稀少,为数不多的掩体只有头顶从峭壁上凸起的岩石块……稍有不慎,不是被炸成灰烬,就是翻车坠崖粉身碎骨。 夜渐渐深了。开车灯容易暴露行踪,不开车灯又难免磕磕碰碰,幸好找到了一处山洞作为暂时的庇护所,虽然安全也只是相对概念。 危险从未远去,头顶时而传来夜航飞机引擎的轰隆闷响,伴随着时近时远、断断续续的爆炸声。无论伊琳还是喀戎,谁都没有安稳活过这一晚上的十足把握。 伊琳趴在方向盘上。她以往都这么睡觉,也能睡着——虽然觉浅。今天却直接失眠了。 她二十一岁就被征入中央议政厅,今年不过是第二年。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一切,却没想到心理防线的分崩离析往往不会有任何征兆。死亡离自己那么近,她这段时间一闭眼就会看见死去的侦察兵,每过一天他的身影就会清晰几分,可她明明一直在努力忘掉他。就连远远萦绕于耳的炮火声都像极了亡灵的哀嚎。 她坐不住了,睁开眼睛、转身见喀戎划着了一支火柴,温暖的橙色光芒勾勒出他笔挺的鼻梁和下颚线条。 “塞萨利,你还醒着?”伊琳嗓子干,咽了口唾沫润喉,一时不想碰铁皮水壶。 “我不用睡。“喀戎摇头。他的五官生得不赖,哪怕饱经风霜也能看出曾经的俊美意气,尽管此刻取而代之的是灰扑扑的疲惫和颓丧。 “那我帮你换绷带吧。” “不用,伊琳,绷带早上就换过了……” 伊琳没理他。她心里门儿清,这只是个借口。 白天还好,她要时刻绷紧神经开车;现在天黑了,她一旦放松下来就会想起那些死去的人。她不能闲着。就算多此一举她也要给自己找点事做,做累了自然就会睡了。 火光映照之下,肯塔罗斯人的马身是漂亮的枣红色。虽然从未见过,但伊琳能想象他奔跑奔跑时迅疾飒爽的模样,风在他薄薄一层体毛上掀起波纹状的漂亮线条。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到他奔跑的样子就不确定了。拆开绷带,情形之恶劣触目惊心,膝弯之处皮开肉绽,半结的疮疤之下,膝盖骨碎裂的纹路也依稀可见。 据说送到阿基里斯的时候,这条腿几乎只有一两条筋膜和神经仍然相连。难民营医疗条件恶劣,把近乎断裂的腿重新接上已是奇迹。然而要想让这条腿彻底痊愈还需要进一步治疗,已经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就算能活着回到阿卡迪亚,也不一定来得及。十有八九,他再也无法奔跑甚至站立。 - 伊琳脸还绷着,眼睛却一酸,一颗眼泪掉在脏兮兮的绷带上。 - 【五】 记事以来伊琳就很少哭,她知道哭没有用。但现在她太累了,累到只有遵从本能的力气。 或许是隐忍到了强弩之末,又或许是喀戎伤势之惨重唤醒了她物伤其类的能力,明明连死尸都见过不止一回的伊琳,低头咬牙给喀戎的腿绑好了新的绷带后跪在原地抿紧嘴唇一言不发,大颗眼泪却决了堤地顺着脸颊滑落而下。 喀戎却并没有惊讶于她骤然崩溃的情绪。他的大手抚上伊琳的后颈,只是搭在上头、试图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她。这场危机四伏的旅途中,他和她只有彼此,哪怕只认识了不到半月,他也无法对她的悲伤视而不见。 伊琳并没有抗拒喀戎的手。恰恰相反,她顺势将疲惫的身躯倾倒在肯塔罗斯人肩头。喀戎的体温比普通人类要高一些,骨架虽大却佝偻且瘦削,臂弯并不坚实但对于伊琳这已然足够。 伊琳接触到了久违的温暖,下意识往他身上贴得更紧了些,涕泗横流的脸埋在他肩上,胸膛和肩膀微微起伏、愈发剧烈,试图咽进肚子里的哽咽也终于按捺不住。 “塞萨利……我、我不想死……”伊琳的哭声闷闷的压抑在齿缝间。喀戎的手在她肩头拍起来。初见时以为是个古怪男人的家伙,此刻却活脱脱一个温柔又可靠的长者。 也许这才是他本来的样子,至于一开始那个轻浮又淡漠的家伙,或许是应激状态下自保般的麻木。 伊琳也从未意识到,自己远远没有戒断对温暖的乞求。 眼下情况和吊桥效应无二,人心惶惶、容易饥不择食、什么都可能被笼统地混淆成爱。然而躲藏在这截狭小的车厢里,随时都有可能被头顶呼啸而过的飞机炸成粉末,唯一的一线希望将两个渴望证明自己还活着的灵魂牢牢捆绑在一起,也无暇顾及一直以来悄然燃烧至今日终于将理性而起的情愫究竟是什么。在这个剑拔弩张的世界,稍显温柔的关系都显得难能可贵,引人趋之若鹜。 伊琳哭够了,抬起头来望着喀戎。她终于发现喀戎脸型修长、颧骨微凸,连眼角也是马匹一样微微下垂的,眼中透着厚重而慈爱的悲悯,全然褪去了一开始的散漫淡漠。泪光映衬之下,他时而仿佛真的是神话中深受敬仰的肯塔罗斯贤者,时而又显得分外亲切、和邻家的叔叔一样毫无距离感。 想要侵入、想要独占。 “塞萨利。” “嗯?”男人应道。和他佝偻枯槁的身形不同,他的声音沙哑又柔和。 哪怕只有今晚也好。伊琳撑起身,额头和喀戎的抵在一起。 “……我想抱你。” - 喀戎没有拒绝。 因为喀戎是半人马,后腿还受了伤,各种意义上都不方便,最终伊琳选择用道具进入他。车座底存了一把毛瑟双管猎枪,用草草擦拭过的光滑木质枪托操了他。 伊琳抓着喀戎纤长的马尾,上身都匍匐在喀戎的马身上,把半张脸都埋在柔软的枣红色绒毛之间,随着插入的节奏磨蹭喀戎的马背,吮吸他身上青草、泥土、汗水的气息。 车里没有正经的润滑剂,喀戎咬牙撑着地面、努力将拳头大小的枪托吞吃,肩膀都在微微痉挛,完好的那只马蹄紧紧抓着地面、生怕条件反射踢到身后的伊琳。 比起性交,这更像一场游戏,两个人从彼此身上寻求着聊胜于无的慰藉,淹没在荒诞又突兀的快感中自我麻醉。 喀戎射过一轮之后二人一时脱力,便肩并着肩躺在卡车车厢里,喀戎牵着伊琳的手,两只手中间拢着被喀戎视作宝贝的那块马蹄铁。 肯塔罗斯人轻声给伊琳讲了自己的故事。 - 一个月前的高加索突围战,257骑兵团全军覆没,只有喀戎·塞萨利活着等来了援军。 最后一个牺牲的成员是骑兵团最年轻的长官。虽然是指挥官,年龄却和伊琳差不多大,正值青春的马驹,让年近四十业已走向衰老的喀戎·塞萨利自惭形秽。 很巧,他也叫喀戎。喀戎·普罗米诺。 他能把一盘散沙的骑兵团凝聚在一起,能漂亮地指挥每一场战役,战斗意志也是整个骑兵团内无人可比拟。和这样的人拥有同一个名字,塞萨利替自己感到羞愧。 “他才适合‘喀戎’这个名字,我说过,只有极少数的肯塔罗斯人配得上‘喀戎’,说的就是他。”喀戎摩挲着印在马蹄铁上的一串字母“Chiron”,苦笑,“至于我……我是个懦夫,我不配。我抛下了他……他用他的命来换我活着,他的牺牲简直白费了……” 普罗米诺只有一次失策,没能预料到几万伏兵突袭,被困在山谷里负隅顽抗三天,到最后只剩下塞萨利和普罗米诺还活着。 塞萨利因为重伤晕了过去,普罗米诺背着他穿梭在同伴的尸山里,间或抬枪射中一个敌方的狙击手。年轻肯塔罗斯人的三块马蹄铁都跑丢了,蹄子伤痕累累、前行举步维艰。他的腹部嵌入了弹片,医疗物资弹尽粮绝,他自知时日无多。 “交给你了,”这是塞萨利听到普罗米诺说的最后一句话,“请活下去,塞萨利。” 喀戎·塞萨利只清醒了那么一瞬。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躺在阿基里斯难民营的病床上。 手中攥着普罗米诺的最后一块马蹄铁。 - 他第一次见伊琳就觉得,她又和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单枪匹马孤军奋战的骑兵团团长那么像。 年轻,倔强。不堪一击,也坚不可摧。 - 【六】 伊琳张了张嘴,但她没有说出口——“我们都是一路人。” 性爱后的倦怠和空洞感让她冷静下来些许,方才的感情用事仿佛是场幻觉。 她甚至重新拾起了反过来安抚喀戎的精力,虽然也说不出什么漂亮话。 他们都是这样无能为力、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着比自己年轻的生命在自己面前陨落,什么都做不到。 她没办法违心地夸赞他骁勇,也不忍指责他的退却。但…… “但你更要活着,喀戎·塞萨利。”她轻轻地说,“普罗米诺团长的牺牲没有白费。他也一定不会后悔自己的选择。” 她只能给出这样苍白的安慰。普罗米诺的死是否真的没有白费,伊琳自己也不清楚,毕竟她不曾亲临那场凄惨的战役;至于年少陨落的肯塔罗斯人会不会后悔自己的决定,死无对证,她做再多的保证都是妄加揣测、以己度人。 这话,只是说给喀戎,也说给她自己。 鼓舞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命运不会给她和他太多哭哭啼啼的时间。逝者已矣,生者如斯。长夜漫漫,活着的人,更要奋力地活下去,等待黎明。 - 暖意蒸腾,伊琳终于睡意绵绵,飞机的呼啸似乎减弱了些,她甚至能隐约听见风中飘来猫头鹰的啼叫。 她抬起一另只手、轻轻盖在喀戎的手背上,手指穿过,指腹摩挲着温热的马蹄铁。 “晚安,喀戎。” - 【尾声】 卡车最终有惊无险抵达了阿卡迪亚。漫长旅途中把对方当救命稻草死死抓着的两个人,此刻面临着又一次分离。 伊琳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穿越特里蒙托边境线平安回到昂托萨,就像喀戎也不知道自己拖着这样一条伤痕累累的腿还能苟且多久、战火会不会有烧到阿卡迪亚的草原上那一天……眼下的都想不过来,更休提在看不见的未来他们是否还能再相见。 乱世之中,她和喀戎·塞萨利都是命如浮萍,谁都不知道灾祸与光明哪一个会先降临。 虽然恋恋不舍,但终究没多耽搁,伊琳抵达翌日凌晨四点就启程出发。在驶出大约半英里的路程时,后视镜里的山头现出微光,山顶上一个黑漆漆的身影愈发清晰。 不,或许不止一个。是一群肯塔罗斯人,背着初升的阳光,似一条微弱但莫名坚实的后盾防线。喀戎或许就在里面,又或许不在。 在的。她还是选择了相信积极的一面。这样,哪怕他和她相距越来越远,他也仿佛从未真正离她而去。 那块马蹄铁被熔成了两段,一段喀戎留着,另一段成了挂在她脖子上的吊坠,这样等将来某一天战争结束了,她再来阿卡迪亚找他,他还能认出她来。到时候她也会把一直藏在心底没来得及告诉喀戎的话说给他听—— “你也很好。‘喀戎’这个名字和你很配。” 他的温柔,他的包容,都配。 - 卡车将一直颠簸潜进,除非死亡从天而降将她叫停。在那之前,伊琳会努力活着,她和喀戎约好的。 毕竟,活下去总会有好事情发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