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往日(剧情/感情线/过往)
卿容用帕子擦净他腿间的黏腻,两个人又在温泉中泡了一阵子,才重新上榻,换好寝衣躺在柔软干燥的被子中。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么?” 朦胧的灯火下,谢渊忽然轻声道。 “当然。” 卿容笑了,“本来这些就是我无聊想拿来玩玩罢了。说不要,就是真的不要了。” 她一向直面自己的欲望。现在她更想得到的是谢渊。 “不过,我对阿渊做了那些事,阿渊怎么还能容忍我呢?” 她像是微微叹息着问。 “……” 谢渊沉默了许久。久到卿容觉得这个问题大概得不到结果,谢渊方很轻很轻地道:“我不知道。只是我对你……没有办法狠下心。” 他闭上眼睛,睫毛微微颤着,喉结滚动了两下,不再出一言。 卿容望着他,忽然回想起她翻脸的那一夜。他听到她说要嫁给他,并未像赶走移珠那样赶走她。 他说,与那无关。 而不是她怎么可能嫁给他。他的脸颊红了。 那些握着她手习字的朦胧烛光,那些看着她吃桂花糕,自己只尝几口的时候。 那些时候,他大概就是喜欢她的。 她现在只是对谢渊日渐温柔下来,一点点发觉自己似是喜欢他。 但是这些已经足够压过对重明山庄的掌控了。她想,她也许会越来越喜欢他的。 而她也想确认,当年的谢渊到底是如何想的? “阿渊,我想问你一件事。” 她说。 “当时我说,嫁给你就好了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又是长久的寂静。谢渊的声音隔了一阵响起,轻而哑。 “我在想,你是认真的么?重明山庄本身就不大看重身份,不过如果你想要,也可以寻一户合适的人家将你过继给他们,给你好的出身。” 谢渊的声音渐渐轻下去,“然后就没有了。因为……我只来得及想到这里。” 然后,从隐秘的欢喜到猝然的噩梦。卿容也知道。 即便她觉得自己大概还没有那样喜欢他,她的心底仍有淡淡的抽痛与悔意。 谢渊静静闭着眼睛,像是因为回忆感到疲惫。 “我没办法原谅你,可是也无法拒绝你。” 隔了须臾,他忽然很轻地道。 即便承受了那样糟糕的事,当她重新弯下眼睛唤他公子时,他依然悲哀地发现,那颗已经遍体鳞伤的心仍在隐隐跳动着。 他对她的回忆始于那一年的孟春。他去母亲处取一本古籍。 那一天天色像是透明,青得温润,青得透明,得像是能吸入人去。春风浩荡地吹过身畔,天地的空气清澈澄明,初初起了这一年的飞絮。纯白的,飘飞在空中。 天地寰宇,如此明亮,又如此透彻。 他沿着雨后的石径走着。穿过浅绿深红的小道。在朦胧和霭的春日中,那些有香气的,无香气的,有颜色的,无颜色的都落入眼底。 就在这时,他远远的望见一个人。 是一个年少的女子。她着了一身鹅黄色的襦裙,发如男子一般绾起,以一支木簪簪起。她似是左右瞧了瞧,并未注意到初初转过拐角的他,如画的眉目间露出一个狡黠明亮的笑意,踮起脚偷摘枝上的梨花。 她的衣袖滑落,露出纤细洁白的手臂,雪白的梨花摇落在她发上肩上。然而她的手方握住枝条,另一面已经有脚步声。她于是遗憾地收回手,弯着眼睛很乖模样地笑着,正要离去,回头间却注意到他这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旁观者。 于是她有些诧异地飞快瞧了他一眼,竖起手指比了一个轻声的姿势“嘘”了一声,然后轻轻笑着,带着点类似孩子做了坏事被捉住的懊恼快步转过身走远了。 她的脚步那样轻盈,像是下一刻就会跑起来,却始终真切地走在温润的天色间。直到慢慢从重叠的花影间,从他的视野中消失。 于是在那个湿润的清晨,看着她随着母亲走来时,他不知缘何有了些怔忡的欢喜,于是在他还没有察觉之时,他已然情不自禁的,微微的笑了。 现在想来,他能够远远察觉的脚步声,作为一个侍女的卿容同样远远听见了。这样的她,怎么会只是一个普通的侍女呢。 卿容望着谢渊的脸。他的眉眼间忽然有些怀念的怔忡,然后又慢慢黯淡下来,被浅浅的悲伤取替。 于是她忽然对伤害了他这件事,第一次产生一种很真切的后悔。 “以后不要叫主人了。” 她说,“只叫阿容好了。” 他的眼睛闭着,眼尾却一点点红起来,又有清澈透明的泪珠从他眼角滑落。谢渊抬起手臂遮住自己的双眼,像是无法面对这一刻。 “不哭了。” 卿容难得有些笨拙地试图安慰他,却并无效果。最终她只好轻轻抱住谢渊亲掉他的泪水,然后等待他缓缓平静下来。 “我最初并未做错过什么……” 他忽然低低开口,“我……” 他有些艰涩地无法说出后半句话。 我最初并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为什么。 “嗯,阿渊没做错,是我太坏了,处心积虑地做了这些事。” 卿容抱住他,轻轻拍他的肩背,“不是你的错。是我想要掌控你,才那样对待你。” 静默的烛火中,他许久方低低道:“没事,都过去了。” 是了。他一直这样宽容。当她只伤害了他时,他甘愿以这样柔和的一句淡去自己过往承受的痛楚。 她想,她又更喜欢他一些了。 更喜欢,也更心软。 这种感觉对于她而言是模糊而陌生的。于是她甘愿细细品味这样陌生的酸楚与其中的欢欣。 “阿渊还有力气吗?” 她忽然道,“有的话,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谢渊不明所以,却本能地感到她要带他去的地方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有。” “那好,换个衣服吧。” 卿容说。 她戴着面具,也给他戴了一个,拉着他在沿途的灯火中快步行着,越来越快,直到直接以轻功飞奔在长长的山道上。道路越来越崎岖,也越来越狭窄,卿容的速度却没怎么变化。也幸好谢渊仍能轻松跟上她。 黑暗中,她拉着他像是奔过了一个山谷。而视野豁然开朗的一瞬,他几乎有些失语。 漆黑的寒夜中并无灯火。眼前骤然出现一片阔大的冰湖,延伸向远远的高山。冰湖的大半都被层叠的雪松林包围着,在夜风下松涛隐隐,远处群立的雪山在月夜下映出深沉威严的暗影。 而天空澄明,星斗浩瀚。 天幕低垂,甚至于让他觉得那些璀璨的星子就要压落在头顶。 湖心的遥远处,奇异地发着温柔莹润的微光。如天上月落入湖底。 “恭迎少使。” 两侧的黑暗中,有看不清人数的人低声道。 “你已经见过我爹爹了,今天带你也见一下我阿娘吧。” 卿容轻轻笑了,“她如果活着,一定会很喜欢你的。她和爹爹不一样。” 少女拉着他走上冰面。冰面坚实,垂下头时能看到封冻的冰面下有无数气泡,浮在透明的冰中。 在看到那处微光时,谢渊一瞬了然。 那是四颗硕大的夜明珠。分别嵌在湖面一处的四角。卿容握着他的手慢慢走入亮光的四角,垂头,“阿娘,我来看你了。” 她说。 如多年前一样,冰下沉眠的人纯白纹金的宽衣如云雾一样散开在冰中,长发在透明的坚冰中逸散如墨。 动态被封冻为寂静。那张苍白美丽的脸上凝固着最后的微笑,双眼闭合,并无血色的嘴唇微微张开,双手虚抱于胸前。 她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八九岁。 当年的拜月教圣女澄琅。 “我阿爹和阿娘的故事很美,可惜,结局却惨烈。” 卿容淡淡道。 在她的记忆中,父亲一次又一次讲到他与母亲的初会。苗疆盂兰盆节那一日,漂浮在莲灯上的万千烛火沿着墨色的长河缓缓流去。他在烛光重重中受命刺出一剑,却只惊起圣女面上覆着的轻纱。 圣女用通玄的术力定住他,然后一手轻巧地撩起纯白如雪的面纱,她柔润的红唇向上弯起,有些诧异地笑了。 “哎呀,这么小的孩子,就要学人家杀人了吗。” 她自己分明也是十七岁的少女,却那样对那时候十四岁的小杀手说。然后那只素白纤细的手落下来摸了摸他的头顶,在他怀里塞了一盏祈福的莲灯,将他放走了。 年少的圣女并不知道她无意的一个微笑,一句轻语给小小的杀手心底留下了怎样刻骨铭心的回忆,让他在少年,青年与之后的日日夜夜中,思之想之,念念不忘。 她死在二十八岁,女儿年仅四岁的那一年。 而直到如今,那些与拜月教中惊去飞鸟的护花铃相似的铜铃依然鸣响,水面上的莲灯仍在浮动,流转出生者经久不散的思念与悲哀。 卿容跪在冰面上,隔着厚重的冰面望着母亲已经永远凝固在二十八岁的美丽容颜。曾经俊美孤冷的父亲眉眼间已经初初现了岁月的变化,唯有死者能够逃离时光的牵绊。 “我跟着阿娘在蜀中长大。” 她说。这是她第一次向谢渊说起她的幼时。 她跟着阿娘在蜀中长大。绿树红花,孩子的院后种着绿竹,堂前栽着枇杷。雨打窗下的芭蕉,一声一声又一声。她坐在阿娘的怀中看雨,阿娘的手柔软温暖,雨珠在那双白皙柔软的手指间变幻成小兔子,小狗,小猫,跳到孩子小小的手心。 春暮树上的枇杷挂了黄果,阿娘会举起她摘树上的枇杷果。黄色的,鲜嫩的。孩子身上的裙子也是黄色的。鹅黄明亮,头发扎成两个小团团。 “不见到阿娘,总是会忘记我原来也经历过那样的日子。” 卿容像是呢喃一样,低低叹息。 她身后的人弯下腰,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以作无言的安慰。 “让我阿娘也见见你吧。” 卿容低低叹息着,忽然抬手从自己颈上摘下她一直戴着的那枚玉珠,站起身,“阿渊,低头。” 只是一低头的瞬间,她已经将那枚珠子佩在他颈间,手滑过他颊侧,仍带着触摸冰面留下的寒冷。 他白皙温暖的肌肤与那粒冰冷的、玉白含红的圆珠相衬,清而丽的美。 “如果有一日我再做出什么事,看到这个便会收手的。” 少女轻轻笑了笑,“阿渊要保存好。” 在冰冷的寒夜中与夜明珠温润的光华中,她伸出手按低他,再一次深深地、深深地吻上年轻剑客柔软的唇。 而他微怔之间,带着唇齿间缱绻缠绵的温热,宽容而温柔地垂下眼,回应了她。 第二日一早卿容就被父亲唤走了。在回来时,意料之外地看见妙风和谢渊正站在廊上像是谈天。 她轻飘飘掠去,他们却都有了默契似的停下话来。 卿容轻飘飘地点了几下足尖,已经飞絮一样落到近前牵住谢渊的手,向妙风笑道:“阿爹又找你了,刚刚接到信,楼兰又有动静了,是以使团的名义。” “是日圣女叛乱那件事?” 卿容点点头,“嗯,我来处理吧。你们记得给我收尾。” 见妙风回身去远了,卿容方认真地看着谢渊。 “在和妙风聊天?” “嗯。” 他低头望着她,却忽然想到她身上密如蛛网的疤痕与刚刚妙风提到的一切,于是眼光有些不自觉的恍惚。 “怎么了,刚刚就感觉你不开心,是不是妙风告诉你我之前的事了?” 卿容反笑了,“没关系的呀,我逃出来以前已经将妙水大卸八块扔在池底了。都过去了。” 那一年她才十四岁。他想。十四岁其实还只是个小姑娘。 “不要太心软了。” 卿容见无法安慰他,于是伸手抱住他的脖颈,“我……” 她一瞬也不知该说什么。最后她吻着谢渊的耳廓,低低呢喃,“反正……我又不痛的。” “我们今天下山转一转吧。” 她干脆转移了话题。 “好。” 谢渊道。 如今已经初夏,雪山的融水汇集成清澈的河流自高山上泄下,又在山脚绵延的草甸上铺展开来。卿容同谢渊乘在一匹马上。他修长的手执着缰绳,卿容只是在寻方向时随手拉一下。 这样亲昵的姿态,她几乎能听见身后人的心跳。沉稳平缓。 “我十四岁那年回来的时候,就是这样的天气。” “回到大光明宫?” “嗯。我那时候其实找了很久。因为在那之前我根本没有来过大光明宫。” 她一下子有点笑了,伸手揪了一支野花在手指间把玩,“其实被妙水带走以后,我一直在等人找到我,带我回家找爹爹。” 说到这里卿容回身将那根野花别在马鞍上,声音终于一顿,继续说道:“可惜,我等了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却始终没人能找到我。” 说到这里,那个始终淡然冷漠,甚至微微带着一点戏谑的声音中,终于也带上了一丝微不可查的忧伤。谢离心中不知为何也轻轻一颤,抿了抿唇,脑海里却是一个小姑娘日复一日地等待,日复一日地失望。 少女纤细的手轻轻握住旁边那只修长的手,像是安慰地扣住他的手指,“所以一直到最后我功力突破,暗算了妙水把她大卸八块,才回到了大光明宫。” 四围寂静。只有长草中隐约的虫鸣。飞虫停落马鬃,天气和霭,碧草青天。 她身后的人久久没有说话。许久许久,他抬起手,轻轻拥抱了她。 “这样久,一定很累吧。” 他说。 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评价。然而,卿容却点了头,“嗯……有些累。” 不是悲伤,不是绝望,只是日日坚持一个遥远希望带来的疲惫。 温暖的吻轻柔地落在她的侧脸,又亲了亲耳尖。卿容的心被这个吻亲得呼地软了一下,鞭梢一卷自从一处山石间揪了一朵明黄的海罂粟,反过身把花插在谢渊的衣襟上,“这个花和公子好配。” 谢渊有点意外地看了那朵明亮的花一眼,居然接受了,略微调了调位置,确保她不会在动作间蹭到那朵花。 他的耳朵又淡淡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