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公演日

    在乐园度过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

    这里的生活实在太安逸太舒适了。捕猎变为无用的技巧，战斗只会导致无谓的牺牲，做爱与卖萌反而才是动物的生财之道。过分体贴的人类粉丝一见到小狮子和他的鬣狗们发布vlog就会欣喜若狂。他们说，和平与爱，就是乐园能成为“乐园”的原因。

    两年过去，小狮子终于成年。

    体态修长面容俊美的他，现在是乐园里最受欢迎的动物。当然，他之所以能吸引如此一批狂热的粉丝，还是因为他作为一头狮子，竟与四只鬣狗长年保持着一种热烈又稳定的关系。有人说，他们在小狮子与他的鬣狗们身上看到了爱情的奇迹，也有人说，这是神圣条约扭曲自然法则所产生的异常。

    然而，无论哪一种说法，都不能影响小狮子现在筹备他的乐队公演的好心情。在他的努力下，他的摇滚乐队搞得有声有色。

    小狮子毋庸置疑是乐队的主唱兼吉他手，他不站在C位，他的妈妈粉们可是会投诉抗议的。黑眼睛性格沉稳但天赋意外不错，所以做了贝斯手，并且是乐队歌曲的主要创作人。老二乖孩子外型出色音色也很好听，是副唱兼键盘手。老四口齿不清五音不全，能敲个爵士鼓已经很不错了，老五倒是平平无奇的音乐小天才，可惜性格太过懒怠，每次练习都很划水，是乐队的副吉他手。如此一言难尽的组合，很难说人类会因为一头狮子与四只鬣狗创作的音乐而疯狂，但是想象一下能在舞台上看到如此活泼乱动生机勃勃的大型肉食动物，实在让人心情澎湃。更何况，这还是小狮子与他的鬣狗们来到乐园后的第一次世界巡演。人类粉丝们都乐疯了！门票一经放出便一抢而空。这让小狮子大受鼓舞。他在巡演前的三个月，恨不得将每天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拿来排练。这让懒散的老五根本吃不消。

    不过，他一向温顺，善于忍耐，以至于小狮子觉得他性格温吞，而很少留意他的感受。或许，正因为如此，他偶尔几次因为厌倦练习而表现出来的一点任性，让小狮子觉得他十分十分可爱。

    “小五，你是不是又在背后埋怨我了？”

    第一百零一次因为消极怠工而挨训的鬣狗被小狮子戳破心思，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他的年纪和小狮子差不多，这样一个动作做出来就很孩子气。他的哥哥们都不怎么责备他，小狮子骂他就像和他嬉闹。何况，小狮子又不是真的骂他，毕竟小五再怎么消极怠工，也从来不会拖慢大家排练的进度，他顶多就是表现得平平无奇，一点都不彰显他应有的水平。

    小狮子心里非常希望这次演出可以大获成功，这样他和他的鬣狗们在乐园里至少拥有了可以用来谋生的一技之长，而不是单纯靠着一时的颜值和猎奇的性爱从人类手中乞求爱怜。所以他希望小五可以再认真点，更用心点，他应该作为主吉他手在舞台上发光发热，而不是在边缘咸鱼划水。

    可每次小五听了都是点点头，照不照做依旧看他每日的心情。他很乖，但他的温顺和他哥哥乖孩子的乖巧很不一样。他是有脾气的，只是他在大部分时间里都懒得去表达。小狮子在他耳边说多了，他就轻轻吻一下这只啰嗦的大猫咪。一般来说，这个方法都很奏效。

    可是，即使和小狮子在一起度过的缱绻时光，也无法抵挡这两年下来在乐园生活的无聊。他依旧会因为小狮子灌满他和哥哥们爱液的甜美样子而心情激动，但是他能感觉到自己对小狮子的感情明显不如以前那样热烈忠诚了。

    相反，他开始怀念在草原上自由奔跑的日子，即使那时他食不果腹还伤痕累累；他也开始怀念照顾他长大的鬣狗女王，即使他在她的身边从来不曾体会过平等与尊重。

    他渐渐怀疑，自己曾经坚信不疑的选择是否正常，效忠一名狮子作为女王，是不是走投无路时的一个寄托。

    在准备启程前往世界巡演第一站弗罗里亚群岛的前一晚，他忽然想起了娃娃脸的小六，尸体被他们分食，头颅被胡狼叼走，尘归尘，土归土。

    他逃走了。

    小狮子简直要疯了。

    因为失去老三和小六而一直压抑的不安感，全部在发现老五不见后爆发。他离开从小长大的城镇，离开从小依附的哥哥，离开神圣条约庇护下的萨比森，只是为了能争取一个让他和他的四只鬣狗都能存活的未来。不知不觉，他活着的全部意义便是这剩下的四只鬣狗。他们是报团取暖的异类，是相依为命的叛徒，他们理应永远在一起。

    黑眼睛更是急得要命。他既要担心自己的弟弟是不是被乐园里的狂热粉丝绑架了，还要照顾因为老五失踪而精神崩溃的小狮子。他们这几年来一直都过得很顺利，彼此的关系更是越发亲密。他和小狮子根本就想不到，那个向来温顺懒散的弟弟，会突然思考活着的意义，会突然追忆残酷的过去，会真的抛下他们离去。

    他们拜托人类帮助他们找到失踪的弟弟。人类当然答应。暂且不论这次世界巡演被投入了多少资金，谁也不想看到可爱的小狮子因为失去他最珍惜的鬣狗先生而每天泪流满面，他应该永远活泼，永远开心，永远天真，永远充当他们完美的精神偶像。

    然而，失踪鬣狗引起的风波尚没有平息，一个奇怪的视频却悄无声息地在网上论坛里传播开来。等到乐园的管理者发现的时候，这段影像已经达到了千万级别的播放量。

    那是小狮子未成年时与他的哥哥——萨比森地区有名的残暴狮王K先生，在狩猎日围场里做爱的录像。

    从它较低的像素、模糊的镜头可以看出，这段录像并非出自神圣教会拍摄的官方视频。它极有可能是偷猎者为了炒高K先生这名狮王在黑市上的价格所采取的手段。

    如今，小狮子是乐园炙手可热的大明星。万众期待的公演日撞上鬣狗失踪事件，更是让与小狮子相关的话题连续占据乐园新闻的头条。在这个混乱的时刻，放出小狮子从前与他的哥哥K先生的性爱视频，无疑会引爆全网，让热度持续走高。大家开始纷纷讨论：鬣狗与狮子之间的美好共存关系会不会是乐园管理者的造假，小狮子真正爱慕的对象会不会一直以来都是他的哥哥，小狮子避而不谈曾经两只鬣狗的死亡是不是和K先生有关？……

    巨大的流量能够产生巨大的利益。性格冷漠残酷的K先生原本只是小众圈子里的人气狮王，如今在偷猎者精心策划的事件营销下，大众的知名度水涨船高。

    他的容貌与小狮子极为相似，但他拥有更为锐利夺目的气质和正值巅峰期的强壮兽型。同时，他还与他的父亲组建了狮子中罕见的父子联盟，共同统领着两个狮群，这无疑让他比经过乐园驯养过的小狮子吸引了更多收藏家的目光。

    野生动物之所以珍贵，便在于他是自由的。

    神圣教会多年来习惯了不干涉动物在自然保护区里的生活，导致他们对危机的察觉不够灵敏。当乐园的管理者们联系上他们的时候，事情已经不可挽回。

    2379年11月25日，小狮子和黑眼睛在人类粉丝的帮助下，在一艘偷猎者的船上，找到了试图通过偷渡回到萨比森热带草原的鬣狗老五。他说，他并不是不爱小狮子了，只是比起现在的生活，他宁愿和小六一样死在那片残酷的草原上。

    小狮子愤怒之下，差点挣脱了智民手环的束缚，在乐园的岛屿上变回兽型，咬伤了小五。

    鬣狗一声不吭，也不反抗，一如既往的温顺。幸好黑眼睛及时制止了小狮子失常的行为，所以小狮子在他弟弟身上造成的伤口并不深，只是鲜血从伤处汩汩流出来，看着着实吓人。小狮子回过神来，哭着亲吻受伤的鬣狗，跟他说对不起，乞求他不要离开自己。

    “可是你已经拥有我三个哥哥了，如今住在乐园里又不需要捕猎，少我一个，有什么区别呢？”小五问道。

    小狮子顿时愣住了。

    就连黑眼睛也不知道如何回答自己弟弟这个问题。

    他们是一起长大的。

    他们的母亲曾经也是鬣狗女王，只是在一次捕猎中，惨死于狮王的攻击之下。新上任的鬣狗女王，驱逐了还年幼的公主们。但是他们作为雄性，靠着讨好女王，在族群里活了下来。因为恐惧，他们比谁都要团结。渐渐地，女王也察觉到，他们忠于彼此，更甚于忠于她的权威。女王决定杀死他们的幼崽作为惩戒，却不料遭到了集体的报复。

    在生存遭到胁迫的日子里，他们根本没有闲暇去思考，尽管神圣条约赋予了他们智慧，但是他们依旧只会像原始动物一样生存。

    如今，他们的处境早就和过去不一样了，为什么还要奢求他们的关系仍然和过去一样呢？

    黑眼睛看着自己的弟弟，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而小狮子从最初的震惊反应过来，只觉得自己就像曾经的鬣狗女王一样，遭到了这只看似温顺安静的鬣狗的背叛。

    他曾经在哥哥们的影响下，活得那么自卑，直到遇到这六只鬣狗，才找到了自己的价值——原来他也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狮王，原来他不用跟在哥哥的身后也能在这个世界里活得很好……可事实好像和他认为的不一样，鬣狗们并不完全认同他这个女王，他一直没有成为鬣狗们活着的意义。三年过去了，他依旧是从前那个失败的普通的一无是处的亚种。

    小狮子痛苦得浑身颤抖。

    鬣狗这才被吓坏了。他觉得自己对于小狮子来说，应该没有那么重要，所以他才能不顾后果地坐上偷渡回萨比森地区的轮船。他有自己要过的一生，这一生可以与小狮子有关，也可以与他无关。

    他是在萨比森出生的鬣狗，不是乐园里被圈养的宠物，他应该是自由的。

    老五不住地向小狮子承认错误，他说自己是因为不想排练才偷偷溜走，他刚才所说的一切理由都是偷懒的借口。

    “……真的？”

    小狮子抬起了头。

    他没天真，只是他宁愿相信这些假话，也不想去相信刚才那些真话。他果真和他的哥哥越来越相似——自私的，霸道的，比起考虑对方的幸福，他在意自己的心情。

    2379年12月04日，失踪的鬣狗终于回归。小狮子和他的鬣狗们的第一次世界巡演居然有惊无险如期举行。

    他们的第一站，是被称为“企鹅岛”的弗洛里达群岛。在冬季的夜晚，可以看见美丽的极光。这本应该是生活在热带草原上的动物一辈子都看不到的景象。

    “能看见这样美好的景色，能过这样美好的生活，小五到底有哪里不满意呢？”小狮子想不明白。

    小狮子是亚种，自小习惯了随遇而安。他在鬣狗们身上找到了同类之间的共鸣，所以他理所当然地认为鬣狗们心中所想的所追求的永远会和他一样。

    曾经这只鬣狗，只是简单地因为小狮子射了他一脸，就无时无刻不黏在小狮子脚边蹭来蹭去，单纯热烈地爱慕着他。如今，他们彼此容纳了那么多次，小五却能抛弃他选择回到萨比森。

    他看见鬣狗兄弟们正在不远处交谈。他们之间的举止有时候十分亲昵。比如黑眼睛现在就正轻轻亲吻小五的鼻子，作为他刚才在台上优秀演出的奖励。

    或许，小狮子就是在这一瞬间理解了过去的鬣狗女王，理解了她做出虐杀幼崽这个冷血决定的微妙心理。

    亲密的血缘是这群鬣狗永恒的纽带。

    小狮子必须付出更多，才能让自己的支配凌驾于这层血缘之上。

    可是他已经给这四只鬣狗奉献了所有，失去他们，他就一无所有了，他还能怎么付出呢？

    2380年3月04日，小狮子终于结束了他们乐队的第一次世界巡演。然而，意外在最终站瓦力图多发生。

    有狂热的粉丝冲上舞台，手持仪器播放着小狮子未成年时与他哥哥交媾的那段非法录像，并大声问小狮子是否因为受到了乐园的控制才会与鬣狗发生不正常的性关系，他的心是否一直留在萨比森的热带草原上。

    小狮子看到视频里的自己，那时他还热烈地爱恋着他的哥哥，搞不清楚自己对鬣狗们的感情。他在发情热的影响下，鬼迷心窍用尿液标记了他的哥哥，而这位理应暴戾冷血的狮王却异常顺从地接纳了他大逆不道的行为。

    他的血液一瞬间冷如凝冰。

    羞耻、愤怒还掺杂了一丝迟到的后悔的悸动，让他差点就要杀了眼前的人类。

    明明鬣狗们比人类更加清楚他与哥哥的过去，可是小狮子依旧不想让鬣狗们看到这个视频，看到视频里曾经淫荡地向哥哥求欢的自己，尤其在小五已经打算不再跟随他的这个关键时刻。

    与此同时，神圣教会的神父们在夜晚听到枪声。他们在狩猎日的围场里找到了在捕猎途中被枪杀的狮王K先生。他的头颅被卑劣的偷猎者割下，两天后出现在黑市的交易中心里，最后辗转到乐园里的某家地下拍卖行的展览台上。

    经过防腐处理过的狮王首级，一如他生前那般明艳俊美，只是微微阖着眼，平添了几分温柔，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一旦遇到危机，随时都会醒来。

    一位收藏家以2800万美元的价格拍下这颗首级。

    他几乎热泪盈眶地亲吻这只狮子美丽的容颜。他热爱大猫，尤其热爱这些大猫停留在他们生命中最美丽的那一刻。

    英雄不能衰老，不能落败，更不能被驯服。

    为了尊重他的藏品，向这头狮王献上最真诚的爱意，他决定聘请猎人杀死K先生生前最爱的弟弟，然后将这两兄弟的头颅一同摆放在他家里的收藏柜里。

    活着是对美的亵渎，死亡才是它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