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景画
苏氤惊醒,浑身冷汗。 她躺在普通病房里,手上还挂着生理盐水。季临渊在窗边打着电话,手上还牵了一个眼睛明亮的小女孩。 “姐姐,姐姐醒了!”小女孩惊喜地飞奔到她的床边。 “暂存在你们那里,过几天会办葬礼。”季临渊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躺了多久?”她缓慢地靠在白墙上,竟觉得自己的精神还不错。 “三天。”他不冷不热地回答,“老太太的遗体已经火化了,清欢跟着去的,你事先定好的墓地我也联系好了,看你什么时候办葬礼。” “麻烦你们了。”苏氤点头。 边上的小女孩因为她没有搭理自己,嘴都瘪了下来。 苏氤笑着摸她毛茸茸的脑袋:“西西的眼睛越来越好看了。” “我在姐姐没来的时候,都有好好吃药!”孩子就是孩子,被摸舒服了,不高兴的情绪就跑得一干二净。 “好好好,那过几天,等我出院了,带你去看油菜花好不好?”苏氤瞧着她骄傲的小表情,觉得又可爱又好笑。 “还要听姐姐那个写油菜花的曲子。”西西高兴地拍着手。 一大一小不痛不痒地聊天,说的都是些疗养院里的趣事,一晃就是几个小时。 “西西,看过姐姐了,是不是要乖乖回去?”季临渊冷不丁来上一句,小姑娘一张脸瞬间垮下。 “听话,医院里都是病菌,姐姐明天就去陪你,好不好?”苏氤瞧出他有什么话要和她说,连忙应和。 “明天,那你明天一定要来啊,拉钩!”西西皱着眉头思考片刻,朝她伸出小指。 “好,拉钩。”苏氤捂着嘴笑。 “谢叔叔马上来接你。”季临渊寻到一个有靠背的椅子,在她床边坐得端正。 说到谢清欢,苏氤又想起卡里那钱的事,一阵头疼。 没过多久,谢清欢便走进病房,站在她的病床前,甚至惯性地替她测了体温。 “总算是舍得醒了,晕倒那会儿可吓死我了。”他神情如常,似乎那晚的不和谐,只是她一场梦。 “问主治的没?什么时候能出院?”谢清欢转头问。 “今明两天吧,说醒了就没事,本来就是劳累过度加悲伤过度。”季临渊在一旁看着手机新闻。 “那我就带西西先走,你晚上要换班给我打电话。”他点头,上前牵起西西的小手,笑得十分好看,“我发现南面开了家蛋糕店,我们去给院里的小朋友挑几个小蛋糕?” “好!” 他一向很会哄小孩。 两人的脚步逐渐远去,苏氤拿起桌上的水杯,润了润干燥的喉咙。 “你要走的事,告诉清欢了吗?”她突然问道。 “他知道。”季临渊放下手机,安静地看着她,“他也会走。” “孩子们呢?”苏氤的眼睫微不可见地颤动几下,语气没多大变化。 “病情控制得都不错,尽可能找到了收养家庭,实在找不到的就送去正常的福利院,院长都是找得上关系的人。” “嗯,挺好。” 一切都在逐渐走上正轨,除了她。 “没想到谢家花了五年才找到清欢。” “他们早就找到了,只不过那时默认他胡来。” “那这次?”毕竟谁都不曾想到,他这一胡来,就是五年。 “结婚。” 苏氤叹气。哪个声名显赫之家,会放任自己家的小少爷到近三十岁,还不回归正轨? “比起这个,你还是多关心自己。”季临渊双手抱臂,神色微敛,“慕若尘开了新闻发布会。” 她的手僵在半空中,指节发青,连杯子都忘记放下。 “他证明自己三年前没有结婚,也没有订婚,那些指控都是假的。” 苏氤以为,再听到这个名字时,她至少能做到面上的平静。她还是高估了自己。冰凉的液体不断地滴在她的指节上,她以为自己会因为重担的消失而狂喜不已,至少会松一口气,可她的心里偏偏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谢清欢不愿意回去,他说除非你愿意和他回家,不然他绝不会和一个陌生的女孩结婚。”他将抽纸放进她的手中,继续说着。 苏氤嗤笑一声,又流泪又笑着的表情,异常古怪:“我不配,也回应不了任何爱情,你劝劝他吧。” “我以为从他三年前遇到你的时候起,你就在努力从过去中走出来。”季临渊挑眉。 “哪有人是说走出来就能走出来的?”苏氤合上眼睛,脑海里突然浮现起他们初次见面的场景。 PTSD反应严重的她,每每尝试拿起小提琴,眼前便几乎折磨般地出现那次比赛的幻觉,无数次的恐吓,让她只敢呆滞地坐在家门口,对不断涌现的灵感视若无睹。 邻居家有两个孩子,一个活泼开朗,是村里的孩子王,另一个斯文安静,很少出门。只在家门口活动的两人,相遇一次,之后便总在一起作伴。 一个二十二岁的废人,一个十岁的盲童,竟有了些惺惺相惜的意味。 她告诉她,麦子是金色的,天空是蓝色的,她却问她,什么是金色,什么是蓝色? 有人说,失去了视觉的人,听觉便会相当敏锐,苏氤以为这只是说说。 她哼着练习曲的小调,是首相当独特的曲子,挑选的尽是些极其相似的调子,普通人只以为她模仿蚊子音,凡是路过都要笑话她。 那盲眼的小姑娘却悄悄问她,姐姐,他们怎么都听不出来,明明每个调都不一样。 苏氤愣了神,她觉着,她有办法让她“看”到颜色了。 她在后山折下某段成色良好的竹节,三除两下削出一支竹笛。虽说管乐器不是她的主修,但给不懂音乐的人吹,绰绰有余。 CM—Em—Dm—Am,是哀伤的天空之色;Am—F—G—C,是轻快的植物之色,一唱一和。 谢清欢来村子里的那一日,正巧赶上苏氤重新写曲子的时候。她用和弦,画出秋日的落叶,正迫不及待地给那个孩子演奏。 他安静地听完,满脸期待地问她,愿不愿意给更多看不见的孩子勾画世界,他可以为此买单。 几年过去,苏氤吹坏了数支竹笛,也渐渐地,重新拿起她的小提琴。她无数次地站在首都大剧院的舞台上,让一众音乐大师叹为观止,可那带给她的喜悦,远不及疗养院小小的房间里,孩子们争先恐后地告诉她,他们在曲中捡到了一片花瓣,一根树枝。 她还记得,当谢清欢第一次带她去疗养院,和季临渊碰上面时,对方略有些僵硬的表情。 他说,他生平第一次听的古典音乐会,便是她的出道礼。自此,他听完了她所有的live。感受过一次那巨大的情感冲击,便觉得其他人的演奏索然无味。恐怕只有谢清欢这样对音乐一窍不通的人,才会觉得在一处偏僻的小村庄里,捡到能用音乐通感的天才没什么奇怪的。 “南氤,回舞台吧。”季临渊突然说道,“你天生就该是在大剧院的舞台上,接受鲜花和掌声的人,而不是被琐碎的流言蜚语纷扰,在这地方得过且过。” “季临渊,你不是学心理的吗?你觉得我这种状态还回得去吗?”她嘲讽似地向他展示自己的双手,苦笑了几声,“南氤死在适合她的舞台上了,你别等,也别期待。” “你给老太太的镇魂曲,胜过你给慕若尘的五十二首woo。”他认真地看着她。 苏氤神情一凛。 任谁听到自己现场创作的曲目,胜过前八年的殆精竭虑的心血,都会感到情绪复杂。 “整个音乐界都在等你回去,不止是我。” 她一出院,便开始着手置办苏老太的葬礼。买了最好的一块地,坐北朝南,依山傍水,想必老太太那闲不住的性子,会喜欢。 依照她的诺言,带西西看了金色的油菜花田,将最后一曲的风景画留在这里。 空荡的小阁楼,挂上租借牌照的疗养院,她给隔壁的小姑娘录下了百首风景曲目。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回去,但是时候和所有的事道别了,和养育了她的,却又如同梦魇一般纠缠她的家庭,还有她深爱了八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