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还乡，葬礼，记不清名字的朋友

    差不多要过年的时候，路闻溪收拾好行李，买了回故乡的票。

    山路绕了十八弯，闻溪被颠得半死不活，不由佩服过去的自己，在学生时代是怎样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的往返于此。

    灰色的云渐渐变蓝，变成闻溪最钟意的颜色，闻溪终于进了村口。

    村子里唢呐声响彻云霄，撕咬着争先恐后进入他的耳朵。因为职业关系，多数时间昼夜颠倒，又缺乏锻炼的闻溪很不幸患过中年人才容易得的美尼尔氏综合征。急性发作期过后，虽然已经基本恢复正常，但有一只耳朵却一直嗡嗡响着，即使平时不算影响听力，在遇到噪音闹人的环境时却也会让他非常不适，犹如立于电闪雷鸣中。

    可能是唢呐声和哭声太凄厉，也可能是他的耳朵太不安分，无端端的，明明晴空万里艳阳高照，闻溪却莫名感觉渗得慌。全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

    到了家闻溪他妈并没有像他还是学生的时候那样兴高采烈的迎出来，闻溪心里失落，右耳铿锵有力的知了声瞬间就变成了暴躁式的轰鸣。

    闻溪打小听话，听话到没主见那种。父母小时骂他不如别人家孩子机灵，同时又要教育他不要学那些孩子的吵闹，闻溪不知道要怎样同时把这两样做好，只能依言乖巧。

    打小他妈事事不管大小都要替他拿主意，把闻溪养得软弱没主见，长大后又开始怨怼他没用。

    闻溪这辈子就和父母起过一次争执，那是在三年前大学毕业后，闻溪执意要去实现自己那虚无缥缈的梦想，父母希望他考公务员，要他让他们扬眉吐气、光宗耀祖，但闻溪深知自己是块什么料，他实在受不了太过复杂的人际交往。

    况且闻溪心中始终住着一个孩童，叫嚣着不忘初心。

    他难得那样硬气，以至于让他的父母大吃一惊，随后是伴随着争执过后的怒不可遏。

    和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过后，闻溪选择远远的逃开。

    他如愿以偿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情，却在三年中尝尽了父母的冷待。

    在父母的眼中闻溪就是个无业游民，拿着微薄的稿费，连自己都养不活，好让他们在街坊四邻面前丢脸。省吃俭用供养了个没用的废物，白白浪费了好多钱。

    即便父母说话难听，但终究是自己欠了他们的，是他让父母失望了，闻溪无从辩驳，心里有愧。

    因为这事，闻溪每次回家父母对他没个好脸色，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里乡亲也觉得他就是个笑话，他们固执的认为只有医生、教师、公务员才叫做工作，其他的都算不得已经就业，更何况闻溪还拿不出成绩。

    因此每每见到闻溪还总要讥讽，久而久之闻溪也不愿再回这个冰冷的地方，并且整日整日的忧心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他那个可笑的老年病，据医生说也并不全是生活作息的问题，和心中有压力和不虞，焦虑不安也有很大的关系。因此医生劝他放宽心态，闻溪算是听进了心。

    闻溪实在怕了那种天旋地转半死不活的感觉，他自小很少生病，除了一年四季偶尔不用吃药就能自愈的感冒，几乎没生过什么重病，都不知道输液是什么滋味。他以前怕这个怕得要死，认为敢输液的人都是勇士，直到自己大病一场，方才明白在真正的痛苦面前，那点刺破皮肉的痛苦实在算不得什么。

    因此闻溪算是看透了许多，平时故意去遗忘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假装没心没肺，从此勉强苟活。

    为了保护自己，也愧于父母，闻溪已经有两年没回家了，这次回来还是因为父母主动联系，这让闻溪看到了一丝冰雪消融的希望。

    因此他原本是挺愉悦的，然而到了冷僻烟稀的家中，没看见一个亲人，锅里只剩些他不爱吃的残羹剩菜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委屈，憋紧了眼眶里的眼泪。

    闻溪的妈妈以前很关心疼爱他的，每次回家都笑嘻嘻的迎他，早早做好了他喜欢吃的菜饭。

    他忍不住开始自责。

    晚上他的父母才回家，还有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娶了媳妇的大哥，以及他不熟悉的大嫂。

    闻溪大哥路大富小学没念完就辍学，闻溪和他没什么共同话题，和他哥关系也从小就一直不远不近，没有不和，但也不算亲近。他大哥见了他还是照常说话，听他的意思，婚礼之所以不告诉他，是父母的意思。

    路大富多少也觉得有点不地道，因此和闻溪说话时总眼神闪烁。

    而闻溪的新大嫂是个脸蛋圆润，皮肤偏黑的女人，还算活泼，嘴里说着闻溪听不懂的方言。

    后来闻溪才知道，他大嫂是缅国来的，有过一个孩子，丢给夫家喂养，路大富娶她还花了不少钱。

    而他的父母是从丧礼上回来的，可能是因为人死伤情，见了两年不见的小儿子面容仍旧黑漆漆的。

    闻溪喊了一声爸妈，无人应他，只是母亲不咸不淡的扫了他一眼，不亚于看路边的小花小草，闻溪便讪讪的看向父母，一双澄澈的杏子眼狗狗一样可怜。

    闻溪以为父母不会理睬他了，晚一点的时候，他妈却给他抱来了晒得暖和的被褥。

    他妈给他铺床，让闻溪感到温暖，还像没生嫌隙的那些时光。

    不知不觉中眼含热泪，他觉得羞愧，遮掩着用袖子擦拭。

    他的母亲在老旧的灯泡下挥展着动作，影子起起伏伏，似乎没有发现闻溪的小动作，有些昏暗的光打在她的侧脸上，却莫名有些怪异，似乎勾起了个诡异的弧度。

    闻溪打了个寒颤，以为是泪水糊住了眼睛。

    “你回来的时候听到哭声了吧，那是老林家的幺儿没了。”

    母亲突然开口，闻溪啊了一声，显然是没想到她会和自己突然说话，想到母亲一向不喜他的木讷，虽然已经不大能想到老林的幺儿是哪个了，但还是哦了一声。

    他的母亲面色古怪的看了他一眼，又道:“你和他不是最要好嘛，怎么一点也不上心，连他死了都不知道。”

    “他”是谁？

    闻溪不记得自己在家乡有过什么好友，他为数不多的朋友都是在外上学时候认识的，而他们这个地方读书的同龄人少得可怜。

    而且老林的幺儿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

    “他是怎么死的？”

    闻溪不好直接说出自己压根不记得老林幺子是谁，只能向母亲委婉的套话。

    “他？林维啊，犯了忌讳，死有余辜。我早说过让你们不要去那个地方，不要去那个地方，就是不听，当初一起闯祸的那些小孩，现在可就剩你一个人了，就剩你一个人了啊路闻溪！”

    她冷漠的表情瞬间变得狰狞，歇斯底里的掐住闻溪的肩膀呐喊。

    闻溪让她喊懵了，摇晃得耳朵响得更加聒人了，恍惚间发现母亲的眼睛血红得不太正常。

    什么忌讳？什么林维，他根本不认识过这么个人啊？

    闻溪都被他妈弄得神经质了，“妈，你在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这么个人，我们这里也没有一个叫林维的！”

    “真是个没记性的孩子，林维、多多、夏捷、李大青、吴凡，你们几个不是从小就喜欢混在一起玩吗？难道后来他们没读书，和他们生分了，你就都忘记了？”

    闻溪母亲一口气念出一大串名字，但闻溪一个都不熟识，这太诡异了，他怎么可能不认识母亲觉得是他好友的人呢？

    恍惚之间那个怪异噩梦的片段在脑海中一遍遍闪现，像老旧的电视机里信号不好时的画面。

    闻溪头晕目眩，像旧病重犯，母亲的脸在他的眼前扭曲，时不时化为虚无。

    闻溪没法再稳稳站立住，晃晃悠悠，一头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