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谅

    23

    拉米迩回到了西域国。

    他母后抱他哭了许久,摸着他的脸,说他都瘦了——拉米迩倒是觉得自己变胖了,原本平坦的小腹都有点肉了,毕竟在西域的时候,他总要被监督运动,而在辽国,他终日睡了吃,吃了睡。

    他好说歹说地劝慰了自家母后,揣着从穆奂沧那里得到的军事情报,去找了自家父王。

    拉米迩将辽国的那些个复杂事情,全都告诉了西域王,包括两年前的误会,穆奂沧的承诺等等。

    他原本以为以自家父王激进且暴躁的性子,多半会想要找辽国报仇,涉入辽姜战争之中,哪知他父王用一种很平静的语气问他对穆奂沧是怎么想的。

    拉米迩就有些犹疑,说道:“他……其实他对我挺好的,但,但是……”

    “若换作是我年轻的时候,早在他们辽国提出那荒谬的和亲时,我就该斩杀了使臣。”西域王沉沉地说道,“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拉米迩。他们用心之歹毒,我看得出来。只是为了国家,我也不得不做取舍,父王该对你说对不起。”

    拉米迩赶忙道:“是我当年自愿去和亲的,父王用不着对我说抱歉。”

    “这两年来,受委屈的是你。我们西域国未来的王也是你。关于西域是否要涉入辽姜战争,这个决定权,我把它交到你的手中。”西域王如此说道。

    拉米迩愕然了。

    “还有一件事,我瞒了你很多年。我希望在你做出决定之前,将这件事让你知道。”说罢,西域王招了侍从来,让他取了某物来。

    那是一封纸页泛黄的信件。

    信封上的字迹尚且稚嫩,但很是清隽认真,是既用了西域字,也用了辽国字写到:“拉米迩(阿蕴)收。”

    落款时间是文庆元年。

    ——这是穆奂沧当年刚刚登基那会儿。

    “我早就看出了穆奂沧那小子对你的感情,但我没放在心上,权当他是个辽国皇室的弃子,掀不起什么大浪。后来,他做了皇帝,我不想让你与他关系太近,所以将他给你的回信给扣了。”

    *

    24

    拉米迩回到了阔别两年的府里,来不及与管家他们寒暄,就迫不及待地将那封沉甸甸的信给拆开了。

    拉米迩还没看,先是数了一下,发现足足有十页,而且全是密密麻麻的西域字,起码有上万字。

    时间过得太久,拉米迩也不记得自己在穆奂沧刚刚登基那会儿,写的那封五页长信之中具体写了什么内容,隐约记得主要是恭喜他做了皇帝,以及自己在穆奂沧离开后的一年以来的动向。

    而穆奂沧的这十页信的前三页全是针对他的信件的回应。

    看到第二页的一段,穆奂沧说,他能有先生教授辽国文化与汉字,真好。既然他已经学会了九成的辽国字,那下次就可以看他的文章了……

    拉米迩陡然间心脏狂跳了起来。

    他想到了,就在几个月前,自己明目张胆地在穆奂沧那里窃取军事情报。穆奂沧还问他看不看得懂辽国字。他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那个时候,穆奂沧怕是就已经知道他在说谎了。可对方还是纵容了他,任由他继续窥探情报。

    揣在胸口,一直没有拿出的情报就像是变成了一团火焰,将他灼烧得坐立难安。他勉强镇定了下来,继续看了下去。

    后七页,就全是穆奂沧自己的心里话了。

    他说他想念他。

    他每日在皇宫吃那些珍馐美食,犹如嚼蜡,尚没有他们共同做的饭菜滋味之万一。

    他说他不想做皇帝了,他想回到西域,和他在一起——可是,他发过毒誓,答应了自己父皇,要让辽国繁荣昌盛,要拿回祖上遗失的土地,要统一天下。

    他又说,自己不喜欢去世的父皇,不喜欢自己那母亲,更不喜欢掌控大权的摄政王,他喜欢的人只有拉米迩。

    他说了一大堆自己受到的委屈,他分明是皇帝,可是周围的人都看不起他,轻蔑于他。

    通篇都没有什么逻辑性,似乎是穆奂沧想到哪里就写到哪里的,就纯粹是少年人的絮絮叨叨。

    一时间,拉米迩又回想起了当年的那个开朗话多的辽国少年,自己这辈子最好的朋友,他一下子将拉米迩脑中的那个心机深沉的威严帝王给取代了。

    而在最后一页,穆奂沧的笔锋就一下子收敛了随意,在倒数第二段,用一种堪称谨慎小心的语气在问他,若自己未来不做辽国皇帝了,那他西域国肯接纳他吗?

    最后一段,用辽语写的“盼赐复”三字,写得格外认真,一笔一划都颇是一板一眼。

    ——然而,少年穆奂沧将满腔的热忱,苦恼,以及小心思都倾注到了这封厚厚的信上,却没有等到回信。

    拉米迩不禁想起了当年自己亲自去辽国找穆奂沧,对方全程都没有提及那封信,只在最后即将分别时,像是忍不住了似的,上前拥抱了他,脑袋在他肩膀上埋了许久,后又对他绽开了笑颜,同他说:“阿蕴肯来看我,我很开心。看阿蕴好,我就放心了。”

    他亦想起,在成为了辽国的皇后以后,偶尔半夜时,迷迷糊糊地醒来,就发现自己躺在穆奂沧结实的臂弯之中。当他稍微动弹了一下,对方就醒了来,那双黑沉深邃的眼眸悄无声息地盯着他,问他怎么了。

    黑夜之中,他时常看不太真切对方的脸,只是对方温热的体温,结实的胸膛叫他尤其难以忘怀,他们挨得极近,呼吸缠绕在了一起,他闭眼时,时常有种他们合二为一的错觉。

    拉米迩很确定时时刻刻想着报仇的自己没有爱上穆奂沧,只是他终究对穆奂沧是存有兄弟情,而这情分在他看到了九年前的这封信,回想起了过去两年的种种后,宛如燎原烈火,一点点地将他心底的“怨愤”燃烧殆尽。

    算了。他心想道。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几张军事情报,将它们放在了蜡烛上,眼睁睁地看着它们被火焰给吞没,这足以左右辽姜两国胜负关键的物事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化为了黑焦。

    黑焦落到了地毯上,拉米迩一脚踩了上去,心想,反正穆奂沧的皇后已死,现在他是西域太子拉米迩。

    他们桥归桥路归路,以后再无瓜葛。

    ——若穆奂沧胆敢进犯他西域,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

    25

    拉米迩这太子重新在人前露了面,说是他的病好了,但不少贵族知道内情,全都心照不宣。

    西域王逐渐地将权力交到了拉米迩的手上。

    至于辽国那边,穆奂沧仅花了半年的时间,当真灭亡了姜国。他带领铁骑踏破了姜国的皇都,姜国皇帝闻讯自尽。从此,天下再无姜国。

    插了五十多年姜国旗帜的土地又重新归属了辽。

    听说他们还为“葬身于火海之中”的皇后举办了规模浩大的葬礼,身为皇帝的穆奂沧表示挚爱已逝,再也不娶。

    他从宗室之中选了几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做了皇子。

    穆奂沧是知道拉米迩要走的。

    拉米迩听他父皇说,当初他假死离开辽国,全程都是前所未有的顺利,背后应该有人暗中相助——这个人是谁不必想也知道。

    辽国亦没有为难于西域,甚至还赠予了西域一大笔物资,显然,穆奂沧并没有食言。

    拉米迩还听说,自战事结束后,辽国丞相就以“贪污”的罪名被处斩,全家被流放,与他一道受牵连的官员有二三十人。

    ——穆奂沧这大抵是在为他报仇。

    转眼,又是一年春天。

    拉米迩的妹妹与心上人成亲三年后,终于生下了他们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

    那孩子生得冰雪可爱,像极了他的妹妹。

    拉米迩逗弄了一下那孩子,对方对于他手腕上叮当响的手链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滚圆的蓝眼睛不断地追随手链的活动而转动,嘴里发出了欢快的“咿呀”声音。

    “听说父王为哥哥物色了几个不错的姑娘,但是哥哥都没有去见。”妹妹说道。

    “我对成亲没什么兴趣。”

    妹妹迟疑了许久,道:“只是……哥哥需要继承人。”

    “要继承人,帕迦不是挺好的吗?”

    小帕迦一把抓住了拉米迩的手链,便要往自己的嘴中放。拉米迩赶忙抽了出来,把孩子还给了妹妹,“我看他是不是要吃奶了?”

    妹妹显得欲言又止,终究是没有说什么,但拉米迩能够猜到,她大概是想要问他与穆奂沧的事情。

    穆奂沧知道他假死回了西域,拉米迩也知道他知道,然而,两人始终没有再通过什么信。

    拉米迩只偶尔听到下属说,才知道辽国那边的动向。

    听说,穆奂沧最近在搞农业改革,他的宗室皇子已经死了俩,还都是“意外”身亡,想来对方应该是焦头烂额,忙得很。

    离开了妹妹的府邸,拉米迩一时间也不想回去。

    他开始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近段时间,常有辽国商人到这里来做贸易。他看到路边有贩卖辽国衣物的摊位,不禁就想起,自己自从回了西域,也没再着过辽国裙装了。

    他是挺喜欢辽国风格的裙装的,不过街边贩卖的,与他在辽国皇宫穿的相比,实在过于丑陋与粗制滥造了。

    他回了府,就让亲信找绣娘去为他制裙。

    亲信则是道:“殿下,两日前有个辽国商人给您送了礼,其中就包括了许多辽国的衣物,裤装裙装应有尽有。您要看一看吗?”

    拉米迩矜持地颔首,“那就看一看吧。”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便有数十名侍从拿了崭新的漂亮衣物来。

    拉米迩顿时看直了眼睛,赶忙凑上了前,细细地察看。每一件都精美绝伦,十分符合他的心意与审美。

    不过,当抚摸上了衣物后,拉米迩就察觉到了问题所在。

    ——这所用的布料竟是仅供给辽国皇室的御布匹!

    “送这些的商人是谁?”

    亲信答:“好像是蕴沧商行的。”

    拉米迩的心咯噔一跳。蕴沧商行,这是穆奂沧的私人产业!

    “除了这些,他们还送了什么?”

    “还有一些点心,药材之类的……”

    “他们人呢?已经回辽国了吗?”

    亲信先是道“不知”,后想起什么似的,连忙道:“不对,我好像听他们说,会在西域皇都待一个月的时间。有什么问题,或者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去客栈找他们。”

    拉米迩按住了砰砰跳个不停的心口,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说道:“你把他们叫来,就说我要见他们。”

    等待的半个时辰,拉米迩坐立难安,他有种预感——穆奂沧亲自来了。

    他的预感是正确的。

    男人身穿玄色华服,气宇轩昂地走进了大厅,第一眼便是落到了他的身上。

    “穆……”

    时隔大半年再见,自己已不是对方的皇后。如今,自己坐在高堂之上,拉米迩多少是有点尴尬,他是想到了当初穆奂沧御驾亲征之前,他承诺会等他回来,然而却食了言。

    穆奂沧看他的眼神深情依旧,却也未见多少的怨艾。

    拉米迩遣退了厅中的属下,也不敢看对方,半晌过后,只讷讷地说了句,“你怎么来了?”

    穆奂沧轻声道:“姜国灭了,事情差不多了结了,我就来了。”

    拉米迩挠了挠头,沮丧地低声道了一句,“对不起……”

    “阿蕴用不着对我说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

    尽管没看对方,但是拉米迩仍是能感觉到一双如炬的视线凝聚在了自己的身上。

    “十年前,我给你写了一封信——你应是没收到,这也无关紧要,因为我现在可以当面问你。”穆奂沧深吸了一口气,慎重说道,“我想知道,倘若日后我不做辽国皇帝了,你是否肯接纳我留在你们西域?”

    拉米迩震惊地站起了身,失声道:“不做辽国皇帝?你疯了吗?”

    “或许在许多年后了。”穆奂沧道,“待我让辽国发展步入正轨,并选出一名合适的储君。”

    “那也……”

    穆奂沧打断了他的话,“我是认真的。十年前我就仔细思虑过了,现在依旧不变。若你应允,我回去就开始准备。”

    “为什么?”

    “没有你在我身边,我的生活是枯燥无味的。它就宛如一滩死水,掀不起一点波浪来,我甚至都感觉不到我活着——唯独你,只有你能让我开心快乐,找到活着的意义。”

    拉米迩走到了穆奂沧身前,仰头看他,严肃地道:“穆奂沧,你冷静一点!”

    穆奂沧平静地道:“我很冷静。”

    拉米迩分明看到他眼瞳之中有自己的小小倒影,他深陷到了黑色漩涡之中,心脏陡然间跳得飞快,一时间哑了言。

    穆奂沧忽然张开手臂,抱住了他,弯下了腰背,在他耳边道:“阿蕴,我真的很喜欢你。”

    ——一如一年前,两人分别前那样。

    穆奂沧的大掌轻轻地抚摸他的发丝,低声道:“你受了委屈,在我辽国平白无故地待了两年,我愿意用我的余生来补偿你。原谅我,好吗?”

    男人熟悉的气息喷吐在他的耳间,酥麻感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一时间乱了方寸,呼吸也乱了频率。

    他几乎是鬼使神差地点头答应道:“恩。”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