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见了
书房残烛摇曳,飘着零星的火光,琉璃底盘堆积盘踞起了大块儿的烛泪。 轩窗大敞,夜色浓黑,一只只青色飞虫,扑簇簇着翅膀,无畏地往火烛处钻,变成一缕缕飘竖的青烟。 柳濯月立于书案前,青睫长眉笼了一层霜似的,周身都沾着雪气儿,边剪着烛芯边听下人奉话。 “跟派上去的人,说自己片刻都没晃神,先是看见少夫人去铺子里吩咐了一番,待到晚上……确实是亲眼见着少夫人……进了国公府的门。” 一番话,永安讲得磕磕绊绊,实在是不知晓这两位主子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屏息凝神,等着柳濯月继续吩咐。 一盏茶的辰光,头顶上都无甚音响,连烛灯的哔剥声都无,死一样的寂静。 这氛围着实令人心生不安,永安连头都不敢抬,眼睛直盯着柳濯月脚下的翠青砖缝,直到一滴粘稠,噗哒落在地上,他才倏然一惊,低声唤着。 “少爷!” 柳濯月修长的指蜒出一道粘稠,俨然是破了个口子,他放下烛剪,接过永安递过来的帕子,慢慢擦拭着指尖溢出的血。 他低头看了看灯盏上的烛泪,终究是叹了口气,阖下了眼中的深意,低声道:“罢了,别再跟了。” 他端坐在书案前,移开墨玉镇纸,那薄薄的一张纸如重千钧一般,压在他心里。 他拇指按了按朱砂,指甲压在“恰似鸳鸯”上,又顺着落在“各生欢喜”处。 他紧紧下颔,长眉皱成一峦山川,正当永安以为他要按下去时,柳濯月突然拂乱了桌上一壶满茶,朱砂混着茶汤,淅淅沥沥滴着红汁,把书案搅得乱七八糟。 永安愕然。 柳濯月正身,理了理衣袍,乌浓凤目凛冽,身板依旧笔挺。 只是声音泛着萧瑟寂凉。 “我竟还不想放过。” —— 外面晨光亮起,沿着窗缝处渗开一点稀薄天光,江漾眼珠动了动,意识渐起。 嘶——只是想动动身体,都僵硬得不行,整个人像是被碾了一轮似的,丁点儿力气都抬不起来。 她呼出一口气,刚睁眸子,便看到了眼前宽厚又紧实的胸膛,那筋骨肌肉动了动,一双晶亮的凤眼就这么撞进了她的视线。 赵连雁早早便醒了,他凑身上来,腻腻歪歪地贴着江漾,拿额蹭着着她的腮,气息温柔:“漾漾……” 江漾伸了伸胳膊,掀开被子这动作都让骨骼发出一声响,她皱着眉,低声骂:“赵连雁,你是、你是狗吗?” 他权当做是夸他了。 赵连雁嘴角微勾,脸上蕴着点笑模样,勾了勾她鼻尖,调笑道:“谁个昨儿晚上把床榻都打湿了,还娇娇嫩嫩的叫我哥哥。” 说着又啃了啃江漾的颈子,看她脸色微变,又摆出点可怜样:“现在就开始嫌我要得多了……那以后、以后,漾漾岂不是每天都要骂我?” 江漾低着头,听他这没个正形的话,原是想踢他一脚,待到后面,也不知该回些什么了。 她穿上中衣,理了理鬓发,打开窗户,把屋子里沉闷的味儿散了散,问:“什么时辰了?” 赵连雁紧紧跟着她,片刻不离,道:“早着呢,我还以为你要多睡会儿,现下刚出太阳呢。” 江漾听罢松了口气,重新躺回了床上,准备再歇一会儿,养足精神。 她面上是闲适的慵懒,嫩脸如桃,眼睫里能勾出甜适的丝来,杏眼温温倦倦,赵连雁如珍宝落怀,怎么疼惜都不够。 他拿起一个果盘放在床凳上,一厢帮着她剥果子,一厢同她讲着闲话。 他少时跟着赵严正在边关和岭南来来回回地跑,自幼又学百家之长,嘴上功夫甚好,一个石子儿也能说出朵花来。 最近又知晓了京中不少高门大户谈资,跟她讲兵部侍郎惧内,出去和同僚喝个酒都要吵闹半天。又和她说哪家子孙不肖,出去赌钱输了个裤朝天,被揍得乌眼潦倒,半夜里才被家中人偷偷赎了回去。 这也并不是他吊儿郎当,做无用功。想当初梅玉温和赵严正和离之时,京中一片沸沸扬扬。但仅仅过了三日,那些说舌之人的谈资便传遍了全京。 连公媳爬墙这种事儿都被赵严正暗暗抖落了出来,被当成笑料说了三月。他们和离之事,便显得微不足道了。 赵连雁虽然看不起他爹,但是在有些事情上,譬如兵权人心,不得不说,赵严正的确是做到了顶峰。 江漾本就爱看话本子,笑盈盈听着他说。突然嘴上触了一抹冰凉,是赵连雁剥了干干净净的水葡萄喂给她。 姑娘家的感动来得就是这么轻易,心上人对你稍好一些,便觉得欢喜。 可她险些要落下泪来。 她吃了两口便不吃了,缩在他怀里,把脸蛋闷着,轻轻道:“你别对我这么好呀。” 赵连雁却撇下了眉毛,颇为疑惑:“以前被你当小马骑的时候都没见你夸过我一句?” 他揪了揪江漾的脸,把白面团儿扯出一个圆:“你今日是怎么了?怎怪怪的。” 江漾嘶了嘶嘴,拍开他的手,道:“没什么。” 日头又移了一移,江漾和赵连雁都起了身。他许是高兴,今日穿得随性,内白领中衣,青缎绸袍,墨发也未挽,青丝洋洋洒洒挡着下颏,把锐利的眉眼都衬得有些柔和。 江漾心里一个咯噔。 她最烦的就是这样子,他们怎么就这般像,让她连骗一骗自己都做不到。 赵连雁转身看她,挑了挑眉,问:“怎么了?” 她有些不自在,状做冷静,微低低头,斟酌着道:“唔……有些饿了。” “想吃些什么,我叫人送来。” 江漾顺势拉拉他的袖子,细声暗示他:“饭前要喝药的……” 赵连雁脸红了红,牵了牵她的手,安抚道:“别担心,我去唤。” 他刚作势要走,江漾就“哎”了一声,叫住他,面上羞赧:“不想要下人们知道……” “可、漾漾……”赵连雁觉得好笑,“你昨日叫得那般大声……” 江漾瞪了他一眼。 “好好好,依你了依你了。我保证,谁都不知道我去给你煎药了。”赵连雁亲亲她额,又无奈笑道,“只是想着煎药耗时,这几个时辰功夫还不如拿来陪你。” 本就才第二天,赵连雁片刻都不想离开她,可小姑娘都发话了,他岂有不从之理。 “还有……”江漾掐了一把大腿,把自己弄得眼泪汪汪的,声音又柔弱又委屈,“不要老让他们跟着我,我觉得不自在。” 赵连雁察出了点不对味,皱着眉问道:“为什么?你放心就是,我身边的人,嘴都很严实。” 江漾目光闪了闪,她知道赵连雁最怕什么,说出的话便往他心里戳:“我们现在也没什么关系……旁人总会说闲话。” 话还未说完,话头便被他截住了。 “你又气我。”赵连雁当真怕了她,这小姑娘就是最会倒打一耙,昨儿个明明是她先黏了上来。 他抿唇,而后开口:“昨日都说了,待母亲把孩子生下来,我定会去好好请罪。你若不喜欢在这里,我也可以单独开府,不让你见着那些闲人。” 他声音真挚又诚恳,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还要再保证什么,忽然就被她捂住了眼睛。 他没躲,大手覆住她的柔荑,微微歪头,眼睫如蝶翅般掠过她的手心。 他沉声道:“漾漾……你既已选择了我,便相信我,好不好?” 江漾慢慢描摹着他的脸,视线从他的鼻梁顺到唇上,他眉眼锋利,梁骨挺拔,唇线却精致,中间一点唇珠,润泽柔嫩,是整张脸最温软的地方。 她踮起脚尖,浅浅印上去一个安抚的吻,柔嫩的小舌轻勾他唇角,再沿着唇线探进去,赵连雁发出一声喟叹,他胸膛处闷闷鼓动着,隐隐带着愉悦的笑意。 一吻结束,赵连雁心生欢喜,双臂把她死死抱紧,温热气息打在她耳垂上,笑道:“漾漾愈会撩人了……” 他说着又想吻上来,直到江漾不耐得嘤咛一声,他才做罢,声音颇不满足:“先欠着,回来了再亲。” 江漾低低哦了一声。 赵连雁又和她腻了一番,才出厢房,把门轻轻阖上,屏退下人,渐渐走远。 天光从西侧的窗户照下来,房内敞亮非常,梨木桌案上铺设简洁干练,案牍整整齐齐放在角落,湖笔半干,在纸上洇出一道痕。 江漾枯坐良久,眼中毫无光泽,落笔的手僵了又僵,终究还是写下了第一句话。 吾非良人。 墨汁研得又浓又稠,不留神之间,便沾了她一手。 其实也没什么对不起的,这段日子走马观花一般在脑子里过了一道,只觉得造化弄人,命运作怪。 心悦上赵连雁,她并不后悔,喜欢上柳濯月,她也没觉得自己做错。 只是这样终究还是不行,江漾自问,做不到安然面对他们其中任何一人,与其苦苦煎熬,不如相忘,也不必陷入三人纠纠缠缠的可怜局面。 江漾换了身遮面的翠底斗篷,到了门口,还是被拦住了。 暗卫恭恭敬敬问:“姑娘去哪?可要帮忙。” 江漾脱下帽子,露出了一张玲珑娇美的脸蛋, 她扬扬手,掌心中赵连雁送的玉牌泛着莹润的光。 她摆出娇纵的架势,做不耐之态,冷哼道:“他在琼楼等我,要我陪他赏花游乐,你们也要跟吗?” 这可是世子爷第一次把姑娘带回府里,还给了最高级别的通令,他们又怎敢真的拦人。 便眼睁睁看着她上了马车扬长而去。 * 梅玉温不像别家妇人,她甚少管子女的事情,除了少时教导两个儿子洁身自好,其他的,她是真没有多加干涉。 她是过来人了,当时只看小两口一眼,便知道江漾其实没多用情深刻,反倒是自家大儿子沦陷了去。 可柳濯月一直坚持,她便就不反对了,毕竟感情这种事情,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日子慢慢过下去,小夫妻在一起久了,江漾的眼睛也藏不住淡淡的欣慕,梅玉温便以为小两口的幸福日子来了。 却没想到前天江漾便向她来请辞。 小姑娘满脸歉疚,把所有错处都往自己身上揽,瞧着当真可怜。她大儿子站在一边,面色跟上了霜似的,也并未出言挽留。 看着不像只是闹了脾气,她便也没管,只当二人终究缘浅。 可这都过了两天,那和离的文书还没给府衙递过去,她就察觉出不对味了。 柳濯月何时是这个游移推诿的性子,她今日去书房一看,果不其然,那薄薄一张纸根本就没他的名字。 这可就不好办了。 她派丫头唤了人过来。 梅玉温抿了口茶,端坐在椅子上,皱着眉问:“那小娘子都已经请离出府了,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还要揪着人家不放?” 柳濯月看着她桌前摆着的文书,有些哑然,他算是默认了那话,无奈道:“母亲,你可从没翻过我的东西。” 这话说得让她有些面红,但她毕竟年长,便劝慰自己的儿子:“你还是太年轻,要知两人在一起本就讲个缘分情意缺一不可,强行留人在身边,这可不是我教过你的东西。” 柳濯月摇摇头,带着苦笑回她:“我从没强行留过她,她若是真要再和旁人在一起,过来找我拿文书和离,我不会拒绝。” 梅玉温有些不认同,刚想说什么,又被柳濯月轻飘飘打断了话头。 “母亲,你也教过我们,一辈子喜欢一个女子便好了,定要从一而终,不离不弃。”柳濯月淡淡回道。 不愧是她的大儿子,拿她说过的话堵她。 梅玉温眯了眯眼,只觉得他越发不省心了,道:“我是这样说过不假,可那也得两情相悦才是。” 柳濯月微微皱眉,低低叫了一声。 “母亲。” 得,是嫌她烦了,儿大不中留。 “行了行了。”梅玉温挥挥帕子,挺着肚子慢慢走出去,“不管你了。” 柳濯月低头叹笑。 不是不想告诉她,是怕真告诉她了,她肚子里的孩子都能给吓出来。 谁能想到是兄弟二人争夺一女呢。 梅玉温走后,他把那张有些生皱的纸夹在了书里,放在柜架最高的一列上。 江漾喜作画,他们的书房是在一处的,左边是画架书册,右方是他平日温书之处。偶尔二人累了,还会抱在一起,靠在榻上看些话本子。 她总说他声音温润如玉石落盘,与他调笑道,若考不上功名,可以去当个说书先生,她一定是扔银子扔得最多的那位。 柳濯月看向画架处,许久,视线又停留在软榻上。 皆空空。 他回到桌案前,打开本书卷翻看,一炷香过去,也没再动一页。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书房没有点灯,太过沉暗,或许是习惯了热闹,寂静令他无所适从。 他把手轻轻放在最为滞涩最为难受的地方。 是心口。 他想,他就应该再阻拦一些,把她关在屋里,日日夜夜抱在怀里,做得她下不来床,看她还会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柳濯月抚了抚额,觉得自己是有些魔怔了。 可若是江漾真的要为了赵连雁来向他讨和离书,他不敢确定能不能控制住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真的把心里阴暗的想法付诸行动。 他放下书,眸光静静投落在纸上。 过了良久,门被推开,传来吱呀一声轻响。 柳濯月没抬头,想着整个府里只会有梅玉温推门直入,便无奈问:“您又回来干什么,可还有什么事情吩咐?” 却是一道嘶哑的声音传来。 “赵越。” 柳濯月讶然抬头,两厢对视,他轻轻开口:“你来干什么?” 良久的沉默后,他捏紧拳,扯了扯嘴角,嗤笑问:“来炫耀?来挑衅?赵连雁,无需如此,你不必再亲口来告知,我已经知道她去找了你。” 赵连雁双目猩红,喉咙滚了又滚,艰难地摇了摇头。 柳濯月察觉到了不对,抬头看他,等他继续说下去。 于是他便再也忘不了这个画面。 他少时刀枪不离身,一身钢筋硬骨,最潇洒不羁的弟弟,此刻双目通红,眸中一片脆弱的凄苦痛色,哑着嗓子问他。 “赵越,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 柳濯月怔在原地。 他不解地摇摇头,站起身,声音陡然大了些:“你究竟在说些什么?” 他神情毫无作假,再加上他前面说的那些话,赵连雁便知道与他毫无干系。 与他无关,那便是江漾自己要走。 怪不得,怪不得最后偏要他射进去,非要让他亲自煎药,还遣散仆人,不要旁人伺候。 原来从一开始,她便想好了,从她来府中的那一刻起,她便没有真心想和他在一起过。 全是骗他的。 赵连雁此刻神情近乎癫狂,他恍恍惚惚半跪在地上,混混沉沉中,只觉得人影、脚步、光亮都虚幻缥缈,他恨恨笑起来,眼角却越来越湿润。 “赵越,她不要了,她谁都不要了。” 他几乎是哽咽的,“她哄着我,骗着我,拿了我送的通令,头也不回便走了。” “赵越,她不见了。”